第2章
第2章
天邊露出魚肚白,小段從山上下來。
山上林子密,到了山下,倏地消失了,一條細水從林子裏蜿蜒出來,越往前越寬,水面平闊。
小段走到河邊,蹲下來洗了把臉。
秋天的河水已經很涼,小段使勁搓了搓臉,洗掉一夜沒睡的疲憊。
河邊有棵歪脖子樹,樹上的藤蔓都垂到水裏了,小段在樹下挖了個洞,把白玉扳指用油紙包起來埋了進去。
他身上除了那個白玉扳指,還有一塊小銀锞子。銀子成色不錯,小段掂了掂,約莫二兩多重。
他把銀子收起來,在埋白玉扳指的地方壓了塊石頭,站起來沿着河往前走,走個七八裏地,就是新平縣城了。
縣城裏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城東有家雜貨店,專賣各色鮮果、幹果,老早就挂起幡打開門。
雜貨店是小段幹活的東家,他帶着兩腿泥點子走進雜貨店,剛走到後邊,就聽見掌櫃的罵夥計,“長着一雙瞎眼,看不出來那娘倆買不起?還給她們嘗嘗,嘗你娘的屁香不香!”
小段停住腳,正好看見夥計被罵的狗血淋頭,灰頭土臉的走出來。夥計瞧見小段,跟他打了個招呼。
小段還沒來得及說話,掌櫃的從後面走出來了,他看見小段,一雙眉毛倒豎,“叫你去收橘子,你幹嘛去了!橘子呢!”
“可別提了!”小段拿起櫃臺上的杯子倒水,揮着手,語氣誇張,“山上下大雨,我還碰見了狼,別說橘子了,好懸搭上自個兒一條命。”
掌櫃的才不管小段有命沒命,只聽見橘子沒了。他氣的面皮紅漲,“你個蠢貨,叫你幹什麽能行,收橘子還把橘子丢了,你怎麽不把你的腦袋也丢了!”
小段聽見只當沒聽見。
掌櫃的氣極,在小段身後喋喋不休,手指頭恨不得戳到小段眼睛裏,他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說要扣掉小段所有的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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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扣了扣耳朵,沒大所謂。
掌櫃的罵罵咧咧往前面去了,小段從後門溜出去,走時還順走一簍橘子,自覺把這當成掌櫃的發的工錢了。
新平縣屬十字街最繁華,大路兩邊高高低低的樓,串起大大小小的巷子,像是螞蟻窩,一不留神就不知道拐到哪裏去了。
這些路,小段是走熟的,他穿過這一片繁華街道,去書院找紅紅。
紅紅是小段的朋友,是個讀書人,書讀了好幾年,總也讀不明白。
書院建在清淨地方,那條河從山上流下來,流到城中,繞着書院前後穿過新平縣。
秋高氣爽,是學生讀書的好時候。小段來到書院後門,遠遠地,瞧見大榕樹下,幾個學子圍着一個小胖子,推推搡搡的把他推倒在地。
“賀紅,你怎麽這樣胖,跟肥豬一樣,你爹殺豬的時候別不小心把你當豬宰了。”
幾個人嘻嘻哈哈笑起來,被他們圍着的人,也就是賀紅,氣的渾身發抖。
小段把背簍放在榕樹下,上前一腳踹翻了一個年輕學子,踩着他的手腕冷笑,“你他娘的又皮癢了吧。”
被小段踩着的這個人疼的大叫,其他幾個人看見小段,都不由得後退。
他們都挨過小段的打,一看見小段,身上就泛起隐隐的疼痛。
小段從小混跡市井,下手又黑又毒,不是他們在書院裏這些小打小鬧能比的。
幾個人退開了一些,小段踢了一腳地上的人,幾個人七手八腳把他扶起來,忙不疊跑了。
紅紅從地上爬起來,瘸着腿,“小段,你回來了。”
“腿咋了?”小段問。
紅紅揉了揉腿,“被砸了一下,不過沒事,肉厚。”
小段回到榕樹邊,拿了兩個橘子扔給紅紅。
紅紅捧着橘子,問:“掙着錢了嗎?”
“本來能掙筆大的,”小段道:“不過現在也不算虧。”
他把背簍背起來,問紅紅借身衣服。
小段一來,紅紅就逃課,他帶着小段回城裏,回自己家。
紅紅家是縣裏的屠戶,家裏還算富裕,從小就把他養的白白胖胖。
小時候他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人家誇他可愛。長大了,他的圓臉圓肚子就不讨喜了,書院裏的富家子弟老是以此為由欺負他。
紅紅先進了家門,他爹娘都在鋪子裏,家裏沒人,紅紅就讓小段跟着也進來。
小段把橘子放在門外,紅紅給小段找了身衣裳,還打了水給他洗臉。
小段換了衣服,重新綁了頭發。
他不太會弄頭發,為了方便,把所有的頭發編成個麻花辮垂在一邊,用一根牛筋繩綁着。
紅紅的衣裳在小段身上有些大,一擡手,袖子就落下去,露出細細的腕骨。
小段才十七八歲,身形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間,瘦瘦長長的個子看着并不結實。
他的臉很白,風裏來雨裏去的也曬不黑他,白白淨淨的一張臉上,一雙眼睛最出彩,雙眼皮薄而狹長,狡黠生動。
小段收拾好自己,把舊衣服墊在肩頭,背起裝着橘子的背簍,跟紅紅一起回段家莊找他姐姐。
小段是孤兒,換女她娘在路邊撿回來的,在段家莊吃百家飯長大。
小段的姐姐,也就是換女,小時候一場高燒燒壞了腦子,心智停留在了七八歲。
雖然腦子不夠用,可是家裏該幹的活一點也少不了她的。她在家人的非打即罵中長大,被迫變得安靜而能幹,像母親一樣照料全家人的生活。
到十五歲,她爹娘匆匆發嫁了她,帶着後來的兒子搬去了別的地方。
換女嫁了個鳏夫,叫鄭老五,成婚好幾年了,也沒有一個孩子。
因為生不出孩子,鄭老五對換女并不好。近來,因為換女生病了,幹不了活,鄭老五的态度就更加惡劣。
小段帶着紅紅來到鄭老五家,在籬笆門外喊,“姐!姐!”
換女沒出來,鄭老五出來了。
大白天的,他關着門在屋裏喝酒吃肉,一張臉被酒氣熏得通紅。
小段看見他,恨得牙根癢癢,問他,“我姐呢?”
鄭老五問:“找你姐幹什麽?”
小段道:“我帶她去瞧病。”
“就你,”鄭老五剔了剔牙,“你一個小混混,你有錢給你姐看病嗎?”
小段給他看了看手裏的銀子,冷冷道:“用你管。”
看見小段手裏的銀子,鄭老五換了張臉,笑着道:“你把錢給我吧,我回頭帶她去瞧病,不耽誤小舅子發財了。”
小段皺起眉,“少廢話,讓我姐出來。”
屋子裏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女聲,“我說五哥,你怎麽還不回來。”
小段看過去,村裏的張寡婦穿着一身水紅衣裳,妖妖俏俏地站在門口。
“這不是小段兄弟嘛,”張寡婦笑道:“可有日子沒見了。”
小段面色鐵青,“我姐呢。”
鄭老五見狀,索性攤牌,“我叫王婆子把你姐領走了,你也不要怪我,你姐是個傻子,生不得孩子幹不得活,我養她有什麽用?不如趁還有口氣的時候換兩個錢。再說了,村裏人都傳她是煞星,克父克母克夫。她爹娘都不要她,你這便宜弟弟,也離她遠點的好。”
小段一股怒氣直沖腦門,他踹開籬笆門翻近院子,一拳打在鄭老五臉上。
鄭老五不妨事,結結實實挨了小段一拳,手指一摸,鼻子已經見血。
張寡婦驚叫了一聲,鄭老五還沒反應過來,被小段連着揍了好幾拳。
但鄭老五比小段魁梧,用力一掙,把小段推了個踉跄。
推打間,鄭老五順手抄起棍子,一棍子打在小段腰上。
小段差點栽倒,還是紅紅見勢不好,從背後偷襲,胡亂敲了鄭老五十幾下,扔下棍子拉着小段趕緊跑了。
那一筐新鮮的橘子,混亂中灑了一地,全被踩爛了,酸苦的味道蔓延,跟泥土混在一起。
紅紅扶着小段從鄭老五家出去,小段疼的直不起腰,紅紅一邊走還一邊罵。
紅紅說是個讀書人,罵的話卻十足粗俗,張嘴能罵的人睜不開眼,很得他娘的真傳。
小段扶着樹,嘴裏“嘶嘶”的抽冷氣,他緩了好一會兒,才道:“去找王婆子。”
王婆子是個牙婆,新平縣本地人,家住縣城外邊,離鄉下近,方便她平日裏去幾個村子收人。
王婆子丈夫死的早,家裏只有一個沒出息的兒子。
小段和紅紅闖進王婆子家,在她家裏橫行霸道。
不大點房的院子,剛種上的菜苗全給薅掉,檐下挂着的玉米都給拽下來,門口穿好的辣椒也扔在地上。
紅紅捧起一個大南瓜,扔到地上摔稀爛,“你還不說!”
王婆子沒出息的兒子躲在屋裏不敢出面,王婆子坐在院子裏哭天喊地。
“別砸了別砸了,老婆子就這麽點家當,都被你們給糟蹋了!”
小段扶着腰喊:“我姐呢,把我姐領出來,你再瞞我,房頂我都給你掀了!”
王婆子沒辦法,道:“換女已經賣出去了。”
小段從椅子上跳下來,“賣哪兒去了!”
王婆子道:“我沒糟踐她,縣太爺家買人,那是好去處,多少人求都求不來,我是叫她去過好日子了。”
小段踢飛一串玉米,“縣太爺家買人?我姐腦子笨,誰家買下人買個腦子笨的,你糊弄鬼呢!”
王婆子趕緊道:“是真的,是真的。你不曉得,縣裏來了位大人物,京城來的。縣太爺着急買人就是為這個。你姐長得齊整,又安靜,一看就是個規矩人,比那些只會哭的小丫頭片子強,人家一眼就看上了。”
王婆子說完,又開始哭,“攏共也沒賣幾個錢,臨走的時候,我還給她灌了兩劑藥,做了身新衣裳呢。”
紅紅走到小段身邊,小段臉上的陰沉還沒下去,站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