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十字街和河口街的交界處,有個占地很大的舊宅子。

這宅子雕梁畫棟,碧瓦朱甍,亭臺樓閣無一不有,就是縣太爺家,也沒有這個房子氣派。

聽聞這宅子原來是新平縣一位富戶的,後來不知怎麽的主人家不在了。縣太爺從上任開始就眼饞這宅子,花了好幾年悄悄摸摸把宅子的地契收入囊中,剛翻新完,就便宜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貴人。

小段裹緊了舊褂子,吹着秋風,蹲在十字街口。

旁邊有個賣棗子的,用一個不大的爐子,加幾塊不算好的炭,蒸出來熱氣騰騰的棗子。

買棗子的老胡認識小段,問他,“你不是在王掌櫃的店裏做事,怎麽不做了,是不是又憋什麽壞?”

小段沒回答,道:“你不老老實實賣你的棗子,蹲這兒幹什麽?”

“聽說這裏住了位貴人,我來碰碰運氣,”老胡說:“我這蒸棗子的手藝可是一絕。”

“哪家貴人看得上你的棗子。”小段伸手拿了一個棗,被老胡打了一巴掌,罵了一句。

那張朱紅大門打開,縣太爺臃腫的身體挪出來,他身後跟着一個年輕人,是小段在破廟裏見過的那位年輕管家。

小段不意外,他就猜到跟這些人有關系。

聽他們說話,小段記得這年輕管家的名字叫不咎。

不咎送縣太爺出來,縣太爺一張老臉笑得滿是褶子。即使只是面對一個管家,縣太爺也唯恐自己顯得不夠熱情,不夠真摯。

小段又從老胡那兒摸了個棗子,他有點好奇這些人到底什麽來頭了。

等縣太爺走了,不咎也轉身回去。小段站起來,跺了跺腳,從一條小巷子繞到了宅子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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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早就在那裏等着了,看見小段,從書箱裏拿出一套小厮衣服。

“我找人打聽過了,宅子住的人是京城來的大人物,才到新平沒幾天,縣太爺設宴接風那天,我們書院的山長也去了。他叫什麽名字不知道,只聽說姓裴。”

小段把小厮的衣服換上,咬着牛筋繩整頭發,“我知道了。”

他綁好頭發,快跑兩步,扒着後牆邊三兩下就翻了上去,一擡腿落進牆內,一點聲音也沒有。

紅紅羨慕他手腳利落,小聲喊:“小段,我在這兒接應你。”

隔着牆小段扔出來個荷包,荷包裏裝着小段僅有的一點錢,“不用你接應我,我在城外三仙河邊埋了東西,你去幫我挖出來,千萬小心點。”

紅紅說好,貼着牆等了一會兒,小段沒有別的話交待,他就把小段原來的衣服團好藏樹上,然後出城去了。

小段翻進來的地方靠近花園,可能是剛搬進來不久,宅子裏人并不多,後花園這些地方幾乎沒有灑掃的下人。

小段背着手往裏面走,這宅子裏裏外外都很新,唯獨草木難尋,又是秋天,花草不多,只好栽了許多桂樹。桂花開了,香得很。

小段往裏走,路過東廂房後的夾道,往裏撇了一眼,看見了換女。

換女在掃地,拿一把掃帚,仔仔細細,認認真真。

小段還沒走過去,換女就聽到了腳步聲,她轉過頭,盯着夾道口,直到看到小段,臉上才帶出一點笑,“小段。”

小段快步走過去,拉着換女拐進一個月洞門,在一個無人的軒館外說話。

換女平常不愛說話,也沒人聽她說話,安靜的樣子跟一個普通的大姑娘沒什麽兩樣。

當她看見小段,一些慌張和不安才緩緩露出來。

“天涼了,衣裳不夠穿,我冷,然後就開始肚子疼。”換女說話很慢,“他嫌我不幹活,打我,還不叫我告訴你。”

換女口中的他指的是鄭老五。

“後來王婆婆叫我去她家,給我喝藥,給我穿新衣服。我走了好遠的路,走到了這裏。我想去找你,王婆婆不讓,她叫我好好幹活,不然沒飯吃。”

小段心裏酸的能擰出水,把鄭老五和王婆子翻來覆去罵了好幾遍。

“姐,”小段握着換女的手,“你吃苦了。”

換女搖搖頭,“沒有吃苦,吃的好飯。”

“那也不行!”小段道:“好端端一個人,稀裏糊塗地賣給別人做下人算什麽。你不知道,做下人命多苦,碰見不好的主家,随随便便打殺了,誰給你地方說理去!”

換女不說話,也許是聽不大懂,她低下頭抻了抻小段不合身的衣服,又給小段綁頭發。

換女給小段綁頭發的方式,是姑娘家梳頭發的樣子,編大大小小的麻花辮,用一根紅繩總束在腦後。

小段任她擺弄,“你等等我,我找王婆子把你贖出去,以後咱也不回鄭老五那兒了,我想辦法養着你。”

換女乖巧地點點頭,忽然道:“有人來了。”

小段趕緊往隐秘處躲,不多會兒,一個侍女走過來,喊道:“傻子,你人呢!”

這侍女跟換女差不多年紀,也是在附近買來的,帶着本地口音。

她看見換女在月洞門裏站着,就說換女在偷懶,“我那邊都掃完了你還沒掃完,果然是在偷懶。”

她催着換女出來,“快點幹,幹不好了我還要跟你一塊挨罵。”

換女拿着掃帚出去,繼續兢兢業業的掃地。

等侍女走了,小段跳出來,拿過換女的掃帚,三兩下把這一段路都掃幹淨了。

“姐,你在這兒等我,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回來我給你出氣。”小段道:“但是別跟別人說你見過我,千萬記得。”

換女點點頭,“記得了。”

小段從夾道那一邊出去,在換女的目光裏,像只走路不出聲的貓,很快沒影了。

小段沒有直接離開,他在宅子裏四處逛了逛,憑着腳步勾勒整個宅子的布局。

從垂花門到正院的這一段路,是打掃得最仔細的路,路兩邊的石頭燈臺都擦得沒有一絲灰塵。

小段留神觀察了一下,進到正院裏的下人比換女她們老道的多,走路都低着頭,規矩很好,基本不發出聲音。

小段從門口過去的時候,忽然被叫住,“你,那個紮辮子的。”

小段停住腳,慢慢轉過身子。

垂花門邊站着一個黃衣侍從。

小段在破廟裏見過兩個黃衣侍從,除了管家不咎之外,只有他們兩個可以在屏風後面伺候。

他們應該是此間主人近身伺候的人,身份地位與其他的下人不同。

小段跟拿劍的那個打過照面,那個人神态冷得很,跟他說不上話。

這個黃衣侍從則不同,他臉上有一種小段很讨厭的刻薄神色,看小段的目光像是看腳邊的一棵草。

他瞧不上小段,小段也瞧不上他,神氣地好像跟主子一樣,不還是個下人。

不鑒盯着小段滿腦袋的小辮瞧,“怎麽把頭發弄成這樣。”

小段彎彎腰,“小的剛來,不懂規矩。”

不鑒皺起眉,道:“進來,把屋子打掃一下。”

“是。”

小段跟着不鑒走進正院,正院裏砌了個花壇,花壇裏是一棵合歡樹。

這時已經是秋天,合歡花都落了,偶爾有些堅強開着的,顏色已經變成極淺的幾乎白色的粉。

小段從合歡樹下走過,走到屋子裏。

這屋子闊朗,以屏風、紗櫥、落地罩相隔開,除了該有的桌椅卧榻,其他一切擺設玩器都沒有,簡樸而清幽。

小段腦袋轉來轉去的看,不鑒很不滿,指了指側間,讓小段去清掃幹淨。

側間牆上挂着一張畫像,小段盯着那張畫像看了一會兒,認出那是莊子。

莊子像上有兩句詩,小段在紅紅的書裏看到過,“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

他還是個修道的人,小段忽然想起破廟裏被布蒙上的佛像。

居然讓佛祖避讓他,如此倨傲狂慢。

來不及思考太多,小段彎下腰,任勞任怨地擦起桌子。

不鑒本來要走,看了一眼小段幹活的樣子,眉頭越皺越緊,最後索性站在原地,這邊指指,那邊點點,盯着小段不讓他偷懶。

畫像下的條案上,放着一盤黃澄澄的橙子,散發着柑橘的清香。

小段擦完最後一個桌角,門外走進來一個人。

他穿着鴉青色的衣裳,腰系白色的衣帶,雪白的衣帶飄搖起來,從小段視野中劃過。

小段不自覺追着那條白色的影子,那個人站住腳,聲音從他頭頂傳來。

“今天不賣橘子了?”

小段聽到了他的聲音,一下子被帶回了破敗潮濕的廟裏,他的聲音像那場夜雨,澆得小段一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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