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外面下起雪了,天色陰沉沉的,風雪模糊了天光,連聲音都一并消失了。
屋裏比外面暖和,炭火點的足,蠟燭也多,亮堂堂的。
小段非要開窗,屋外冷屋裏暖,一冷一暖分庭抗禮不相上下,正正好彙聚在小段身上。
今日無事,他和換女待在一起。換女乖乖地坐在長榻一邊,小段占據另一邊,細條條的手腳,坐沒個坐樣。
長榻上有個小幾,小幾上擺放着棋盤,黑白棋子都在換女手邊。
換女指一個位置,小段說白,換女就在那個位置落一個白子。小段說黑,換女就在那個位置落一個黑子。
等棋盤格數完,換女翻出來棋譜,一行一行的對。
“全都對了,”換女道:“小段,你好厲害。”
小段很得意,他手裏捏着一個茶杯,茶杯裏裝的是酒,下酒的小菜是一碟香幹。
香幹切成細條,用粗鹽和一把辣椒拌了,撒上芝麻和香油,越嚼越香。
“這還不算什麽,”小段咬着香幹,含糊不清道:“我以後會更厲害,早晚有一天也能過目不忘。”
換女很給面子地鼓掌。
裴再從外面回來,他穿着件鬥篷,鬥篷落了雪珠子,被不咎接過來,拿在手裏。
“他哪來的酒?”裴再問。
裴再不喝酒,府上賓客宴飲幾乎沒有,壓根沒有用到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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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咎看了一眼那邊,道:“他自己偷摸藏的吧,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
包括他的下酒菜,他荷包裏的幹果,他腰上的骰子,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從哪裏弄來的——小段在這種事情上很精。
裴再推門進去,小段聽到動靜,把茶杯放到小幾下面。
換女從榻上下來,福了福身子向裴再行禮,她是個很聽話很尊師重道的學生。
小段就很沒禮貌了。
裴再看了看棋盤,問小段,“你會下棋?”
小段随手抓了把棋子,左手右手來回颠倒,“不會啊。”
換女想告訴裴再小段在練習過目不忘,小段用眼神示意不許她說。
不咎走過來,叫走換女。
裴再在原本換女的位置上坐下來,順手從桌子底下拿出小段沒喝完的酒。
“怎麽就喜歡用茶具裝酒呢。”裴再不明白。
“怎麽喝不是喝。”小段伸手去拿,沒有拿到。
“怎麽,你也想嘗嘗?”小段好奇地問道:“裴再,你會喝酒嗎?”
裴再沒回答,只說:“飲酒傷身。”
“看來你是不喜歡喝酒。”小段向裴再伸手,裴再看了他一眼,把裝着酒的茶杯還給他。
“有句話叫人無癖,不可交也。要我說,這句話得變成,人不飲酒,不可交也。”小段咂摸了一口酒,得意地腦袋都在晃。
裴再問:“為什麽。”
“不喝酒就不會醉,不會醉就不真實,”小段笑嘻嘻地意有所指,“像你一樣。”
裴再琢磨了一會兒,笑了。
他把桌面散亂的棋子一個個放回原位,慢慢道:“酒喝多了會變笨,別說過目不忘,只怕僅有的一點小聰明也要敗光了。”
小段還握着酒杯,臉上的笑意漸漸冷下來。
裴再擺好棋子,站起身,道:“跟我來密室一趟。”
密室不是什麽好地方,小段聽見密室這兩個字,就覺得腰疼。
他跟随裴再來到密室入口,皺着眉往裏面看。
這個地方讓小段感到不安,盡管裴再給了他一盞燈,他依然站在原地猶豫。
裴再看着小段,小段這張桀骜不馴的臉上很少露出不情願的表情。
“進去吧。”他推了小段一把,小段踉跄了一下,不安的神色越發明顯。
甬道走到頭就是密室,密室裏亮着燈,不咎站在石床邊。
小段轉身就跑,裴再抓住他的手腕。
細細的腕子擰不過裴再,小段兩只手都用上了,裴再還是紋絲不動。
“你身上的刺青該補顏色了,”裴再道:“不要那麽擔心,這次不咎準備好了麻沸散。”
小段開始罵人。
在他喋喋不休的罵聲中,裴再把小段拖到石床上,麻沸散起了作用,小段慢慢失去了知覺。
補顏色沒花費多長時間,顏色補完,小段還睡着。
他的左邊腰側,有一只展翅欲飛的鲲。
那是裴再親自畫的圖,落到小段身上,在他掙紮和扭動的時候,那只在紙上刻板無趣的鲲便在小段身上活了過來。
裴再撫了撫那片皮膚。
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喜歡小段的掙紮時的神情。
他想起在小段身上刺青的時候,小段也是那個樣子,一雙眼睛迸發出劇烈的憤怒,伴随着恐懼和無法逃離。
那時裴再覺得自己很殘忍,又獲得掌握着莫大權力的快感。
這些對小段的興趣來得突然而強烈,在他尚未來得及剖析自己的時候,一些決定就已經做了出來。
不咎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看着裴再,“公子很滿意這幅圖嗎?”
裴再手掌下是小段溫熱的皮膚,“我覺得,他會成為我的得意之作。”
燈燭燃燒了有一半,小段醒了過來。
他上半身冷飕飕的,幾件衣服潦草地蓋在他身上。
密室裏只剩下裴再一個,他在換燃盡的蠟燭,暖黃色的火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恍如玉人。
“你醒了?”
小段坐起來,他的身體青澀,肌肉的線條不大明顯。
因為他正弓着腰,背上的脊骨清晰地突出來,和他這個人一樣的不安分。
小段還沒開口,幹嘔了兩下。
裴再倒了杯熱水給他。
小段惡心的只泛酸水:“不咎這個庸醫,我的頭都要炸了。”
“是因為你之前喝了酒,”裴再道:“所以我說,喝酒傷身。”
小段剜了他一眼,“你倒很會避重就輕啊!”
裴再接過他的空杯子,又給他倒了杯水,站在旁邊等着他把水喝完,繼續罵罵咧咧。
等小段罵不動了,裴再道:“過一段時間你家裏人要來看你,我希望你能把禮儀好好學學。”
“我家裏人?”小段迅速看向裴再,“誰呀?”
裴再不肯透露任何一點有關小段扮演的這個人的身份。
小段撇了撇嘴,他一邊穿衣服一邊道:“我的禮儀學的挺好的,不勞費心。”
“不咎說,你不願意跪,為此,跟不鑒吵過不止一次,”
小段就知道是不咎在背後告黑狀,多話精。
“我是不願意跪,但該會的我都會。”小段道:“到了人前,不會給你丢臉的。”
裴再道:“九拜中的稽首,你做一個我瞧瞧。”
小段“嘿”了一聲,“上來就讓我給你行大禮,你也不怕閃了你的腰!”
裴再看了他一會兒,問道:“為什麽不願意跪?”
小段從石床上下來,“男兒膝下有黃金。”
“可我記得,你假扮小厮的時候就跪過,”裴再道:“當時是為了你姐姐的賣身契,也才二十兩銀子。”
小段轉過頭冷冷地看着裴再。
裴再搖搖頭,“不願意跪,這可怎麽行,以後要跪的地方還多着呢。”
他說的是實話,小段以為裴再在威吓他。
他走到裴再看書的石桌邊,大喇喇地坐在桌子上,“我就是不跪,你能把我怎麽樣。”
裴再想了想,“你說膝蓋金貴,那臉金不金貴?”
小段沒明白什麽意思,裴再看着他,神色很溫和,“你混在市井裏的時候不也是逢人就給笑臉嗎,插科打诨,做低伏小的事情做得少了嗎?”
“小段,”裴再叫他的名字,叫得清晰又耐心,“下跪不算什麽,你跪着他們,用你平常騙人算計人的笑臉看着他們,他們無非也就是被你榨幹利益的蠢貨,你不用在這上面有什麽負擔。”
小段低着頭,玩着桌上的一支毛筆。
“話說的好聽,”小段看了裴再一眼,又低下頭,好像一支毛筆多值得把玩似的,“你怎麽不跪,你跪一個我看看?”
裴再看着他,忽然緩走兩步到小段面前,一面屈膝一面撩起衣袍,雙手并着,規規矩矩行了跪拜之禮。
小段斜坐在桌子上,像是被燒着了尾巴一樣“騰”地站了起來。
他沒有受裴再的禮,快步從旁邊走下去,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意思。
裴再慢條斯理地起身。
小段看他一眼,悶頭跑出了密室。
小段不知道為什麽沒敢受裴再的跪拜禮,可能他害怕裴再報複。也可能在他心裏的某一個角落,覺得裴再不應該向別人下跪。
沒有人夠底氣和資格能接受裴再的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