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皇帝身體不好,經受不了情緒的大起大落,不過片刻就又要召太醫,由人扶着回到自己的寝宮休息。
皇帝身邊的洪公公,一個總是笑呵呵的,與皇帝年歲相仿的老太監,引着小段去到他的宮殿。
“這座昭陽殿是陛下特意指給殿下的,離陛下的寝殿很近,”洪公公小心随侍在小段身側,笑着說:“殿內一應陳設都是新的,殿下若是不喜歡的,只管提出來,奴婢着人去換。”
這宮殿同這個京城一樣,在小段眼裏都是過于華貴的東西,他一個一步登天的小混混沒法對這些東西提意見。
都是好東西,都是他以前沒見過的東西。
陽光透過菱花窗投下了一朵雲彩的影子,小段被吸引着望過去,洪公公順着小段的目光,以為他在看不遠處的一處宮殿。
“那是東宮,”洪公公面對小段,笑得含蓄,“東宮正在修葺呢,大約不日就能搬進去了。”
小段看了洪公公一眼,明白了洪公公的言外之意。
作為皇帝僅剩的皇子,那座東宮基本就是為小段準備的。
他心裏沒幾分興奮,又不能表現得很不在意,只好學着裴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樣子,沖洪公公淡淡地笑了笑。
洪公公似乎驚了一下,沒想到小段如此的從容鎮定。
也因此他再看小段的時候,就更加慎重了。
小段撥了撥窗邊的茶花,從窗戶裏望出去,琉璃瓦紫金牆,滿眼莊嚴輝煌。
他忽然轉問道,“裴再呢?”
“您說裴大人?”洪公公與裴再認識,言語之間很熟稔,“裴大人這會兒大約在等着陛下召見,陛下常叫他過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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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得連跟兒子多團聚一會兒的功夫都沒有,倒願意召見裴再。
“陛下、我是說,父皇,”小段道:“父皇很喜歡裴大人?”
“那是自然,”洪公公笑得慈眉善目的,“裴大人年少有為啊,就拿殿下這件事來說。衡王帶了那麽多人,快把江南翻了個底朝天,就這樣也沒辦成的事,被裴大人給辦成了。您說,他不厲害?”
厲害的人多了,沒見皇帝身邊的人能這樣毫不顧忌地大加贊賞。
洪公公笑着走到小段身邊,親自端給他一盞茶,“裴大人名滿天下,有他做殿下的老師,陛下和諸位大人都很放心。”
“老師?”小段看向洪公公。
“殿下還不知道,”洪公公道:“陛下和朝中諸位大人早商議定,待尋回皇子,裴大人便增官太子少傅。”
小段微愣,原來還有這一層。
怪不得康王和張金風都把裴再和小段視為一體,因為他們本來就密不可分。
皇子是裴再權力的來源,皇子歸朝,裴再這個少傅才算名副其實。來日皇子即位,裴再就是太傅,官居一品,位列三公。
洪公公看着沉思的小段,試探地開口:“裴大人為人清正,就怕嚴肅過頭,殿下會覺得拘束。”
“不,他是個很好的老師。”小段回過神,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笑了一下,真心實意道:“我受益匪淺。”
洪公公看着小段的神色,慢慢笑起來。
皇子歸朝後,榮寵無限,禮部和宗正寺忙着為皇子制作名碟,入宗廟,敬告天地宗祖。皇帝遣人往孝陵祭拜,并下旨為小段更名,使皇子之名曉谕四海。
流水一樣的賞賜送進昭陽殿,小段的儀仗排場僅次于皇帝,京城百官再見到大肆出行的儀仗,不免要猶豫一下,來人是衡王,還是皇子。
在小段風頭無兩的時候,裴再加官少傅一事,确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之後不久的某一天,小段出宮,駕臨裴府。
京城裏的人對貴人出行這件事,比貴人小段更加習慣,聽着規律地鑼聲,自覺地避開,讓大路讓給長長的列隊。
裴再帶着不咎等人站在門口等候,黃幡華蓋後,一座寬大的車辇緩緩駛來。
小段不必羨慕衡王的車架了,因為他自己也有了一個很大的馬車,比衡王那個差不了多少。
只是他的車辇裏并沒有伺候的人,只有小段一個人長手長腳地癱坐着,在裏面翻身打滾也沒人敢問。
車架在裴府前停下,帷帳緩緩拉來,小段從車辇上出來。
一身月白織金圓領袍,衣繡金鳥紋,脖子上圍着紫貂皮風領,金冠上的紅玉珠垂在他頭發上,随着他的動作,毫不客氣地蹦來蹦去。
小段從馬車上跳下來,躲開慌裏慌張來扶他的幾個太監,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看着裴再,“裴大人,好久不見了。”
裴再拱手,在小段面前彎下腰。一個一絲不茍的拜禮結束,他直起身,擡眼看着小段。
算起來,他們也就分開了半個多月。
但是此前,有小半年的時間裏,他們同吃同住,朝夕相處。
裴再迎小段進去,小段叫人把車上的箱子搬下來,卻不讓太監們跟着。
不咎一邊找人去搬小段要的箱子,一邊将這些宮人引去偏廳休息。
正廳外,小段背着手,仰着頭,打量着廳邊柱子上的對聯。
裴再站在他身邊,“看得懂嗎?”
小段剜了裴再一眼,搖頭晃腦地感嘆道:“衣錦還鄉,小爺真是衣錦還鄉。”
綠豆從後院撲閃閃飛出來,小段一眼看見它,所有的架勢都扔在一邊,“綠豆,快讓哥哥看看,哥哥的好綠豆!”
小段追着綠豆跑去後面,裴再笑着搖搖頭。
不咎走過來回禀,說把宮裏的幾位公公都安排好了。
裴再點點頭,跟着小段往後面走,“不相幹的人都叫他們走遠些。”
不咎稱是。
裴再的院子總是很安靜,竹林擋住人窺探的目光,他的院子和他這個人一樣,心思曲曲折折,難以探明廬山真面目。
換女坐在屋前廊下,沉香色的襖子在她身上顯得沉靜,她坐着像是在發呆,像是在等小段回來。
看見換女,小段就覺得,沒有什麽事情可害怕的。
他把那個笨重的箱子拉進房間,在不鑒好奇的目光中打開。
一個死沉死沉的箱子,裏面裝滿了金銀珠寶,圓潤碩大的珍珠同其他雜亂的寶石堆在一起,下面放着小巧整齊的金錠,一排排全擺滿了,看上去格外喜人。
“那麽大個辇車,也不讓人伺候,就因為裏面藏了一箱金子?”不鑒道:“瞧你這小家子氣的做派。”
“我樂意,你管得着嗎?”小段呲了他一句,拉着換女看他的金子,“姐,這些都是你的。”
“好,”換女很開心,她看着小段,問道:“還走嗎?”
小段愣了愣,道:“不走了,還住在這兒。”
裴再皺眉,小段看他一眼,“聖旨應該很快就會到,這段時間我就住在你這裏。”
“你是皇子,不住宮裏,不合規矩。”
“哈!”小段誇張地笑了一聲,“宮裏,那是人住的地方嗎?”
他走到窗邊榻邊,大喇喇地往上一趟,金冠硌了他一下,他捂着腦袋罵了一句。
不鑒和換女還在外間看那一箱金子,裴再走到小段身邊,将他的金冠拆下來。
“宮裏怎麽不是人住的地方了?”裴再問。
小段坐起來,用手指梳了梳頭發,“宮裏幾位主子,個個不好惹。皇後是嫡母,我得尊敬她吧,每天天不亮就給她請安,在她宮裏站上半個時辰,愣着見不着人面。”
不咎端了茶點,小段拿了個糯米糕吃,“皇帝對我倒是好,動不動就找我談心,看着我回憶我那苦命的老娘。但他身體實在是不好,我生怕哪句話刺激到了他,跟他在一塊,說話都是苦差事。”
不鑒從外間走過來了,“對陛下不敬,你真是放肆。”
“放肆的事兒多了,”小段白他一眼,“太後她老家人倒是不錯,身體硬朗說話也和善,喜歡給我送東西,也喜歡給我送人。”
他問裴再,“你說,張金風不愧跟她是親戚嘿,兩個人的路數都是一樣的。現在我身邊那幾個,都是太後她老人家送的。”
裴再問,“那你怎麽不讓他們過來,卻把他們晾在外面。”
小段笑了兩聲,慢悠悠道:“無福消受呀。”
這天晚上,小段把從宮裏順出來的兩壇好酒拿了出來,叫不咎準備了一桌好菜。
如果這算一場宴席,那宴上的人實在是不多,裴再不喝酒,換女也不喝酒,只要不鑒和不咎願意陪着小段鬧。
也許是短暫分別又重聚的開心,也許是小段的身份塵埃落定讓衆人松了一口氣,今夜不咎的話格外多。
他本來就是多話的人,小段撐着頭聽他講了一會兒,忽然說:“我給你算命吧。”
不咎來了興趣,“你連這個也會?”
小段點頭,“略懂,略懂。”
他盯着不咎看,不咎等了一會兒,問道:“看出來什麽了?”
小段“唔”了一聲,“你上輩子,應該是個啞巴。”
不咎讓小段說的悻悻,不鑒在旁邊哈哈大笑。
小段看向不鑒,不鑒立刻道:“你別跟我說話,你那張嘴多刻薄我知道。”
小段撇嘴,“要不是你先看不起我,我也不會罵你。”
不鑒微愣,含含糊糊,“這個,這個,算是我錯。”
小段簡直受寵若驚,不鑒喝了酒,話開了口就容易說了,“你不在的這幾天,我真是有點不習慣。你到宮裏去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宮裏什麽地方,我就怕你在宮裏說錯什麽話得罪什麽人。”
小段道:“我以為我走了你會清淨呢。”
“清淨是真的清淨,”不鑒有點傷感,“連綠豆都不活潑了呢。”
小段被他說的有點感動,他把金錠給不鑒,“分你兩個好了。”
傷春悲秋的不鑒一低頭,看到兩個金疙瘩,立刻覺得自己的感情被玷污了。
“我在同你說正經的,你就知道金子,庸俗,庸俗!”
“連金子你都看不上你還要什麽!”小段罵他,“要不是以前老從你兜裏掏錢,我今天才不給你呢!”
不鑒被小段灌趴下了,不咎還保持着一點清醒,看他們兩個拼酒分出勝負後,就叫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換女回去睡覺。
小段抱着酒瓶子緩了一會兒,搖搖晃晃走到裏間。
裏間的燭火不大亮,裴再坐在窗下,就着月色品茶。
他給小段也倒了杯茶,“今天開心嗎?”
小段在長榻另一邊坐下,看着窗外澄明的月色。
“榮華富貴呀,唾手可得呀,”小段長噓一聲,“享受這些東西的人真該遭天譴。”
裴再笑起來。
小段撐着頭看了他一會兒,“還沒對你道一聲恭喜呢,少傅大人。”
裴再端着茶杯的手頓了頓,他看着小段,月色在他眼裏搖蕩。
“我做少傅,對你沒什麽壞處。”
“我可千萬沒有什麽別的想法, 你莫冤枉我。”小段交疊着雙手撐着下巴,“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我盼着你好。”
“是嗎?”裴再放下茶杯,笑看着小段,“面見陛下之時還在擔心我把你賣了,一轉臉又說你盼着我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也是學會了。”
小段眨了眨眼,裝作酒醉困倦,不說話。
裴再問他,“如果我當時真的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身上,你待如何?”
小段睜開一只眼看他,“當然是拉你下水。”
“我也這麽覺得,”裴再道:“所以我不會做出賣掉你的蠢事。”
裴再以一種憐憫的,可惜的,帶點嘲諷的目光看着小段,“我以為在這一點上,我們還算有默契的。”
小段沒法再裝醉了,他直起身子,臉上的笑介于勉強和挂不住之間。
聽裴再損人不是什麽好差事,小段想,直接了當地承認自己愚蠢或許還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