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小段于上元節之後的第二天接到了宮中的宣召,由裴再帶着小段入宮。

在皇宮裏走路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比平常走路更累,僵硬着脖子,僵直着身體,小段覺得自己像是一堵挪動的牆。

裴再走在小段前面,他今日穿着緋色的官服,腰系金帶,衣上繡有白鹇。

他鮮少穿這樣的盛色,年輕而俊秀的人穿這樣顏色的衣服常顯得輕浮,可是裴再眉目間的從容硬是壓下了這股浮色。

與此同時,他越發顯得深沉持重,滿眼清貴之氣。

小段和裴再走進一座大殿,這裏面安靜地仿佛能聽到心跳聲。大殿裏人其實不少,侍衛宮女太監,可是他們都很安靜,低垂着頭,好像他們是這座大殿裏的一種裝飾,一樣家具。

階陛之上是皇帝的寶座,小段稍一擡眼就看到了那張寶座,那真是金光閃閃。

一個太監尖細的聲音響起來,皇帝、皇後和太後慢慢走出來,衡王跟在其後。

不用裴再提醒,小段自覺彎腰跪下行禮。

“都起來吧。”這是皇帝的聲音,小段起來的時候悄悄看了他一眼。

皇帝年逾五十,面容蒼老,身形消瘦。他很瘦,看起來簡直是骨架子上面裹着冕服。他的臉幹癟蒼白,頭發枯黃卷曲,這是氣血不足的表現。

皇帝不會沒有補品吃,小段于是确認,這真的是個病入膏肓的,時日無多的人。

跟他比起來,衡王說是容光煥發也不為過。

在皇帝身邊,有兩個女人,錦繡華麗的衣着裝扮讓小段很難分辨她們的長相,只好依照年齡大概猜測,年長的是太後,年輕一些的自然就是皇後了。

小段偷偷打量幾個人的空檔,張金風已經同康王一起呈上了裴再所尋到的人證和物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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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再聲音清朗,娓娓道來,“......皇子身世多舛,先為生母所棄,後為養父母所棄。其養母是段家莊人,将其遺棄之後不久,被同是段家莊人的另一農婦所救,有穩婆、鄉鄰、村長等人的供詞為證。”

“他身上有一枚白玉扳指,”裴再道:“是先前豐氏女的舊物,微臣也是先見到了扳指,循着扳指才查到的這些舊事。”

皇帝看過供詞,又看了看那扳指,心裏已有五分相信。

他把東西放下,叫太後、皇後、康王和衡王都看過。

太後看罷,感嘆兩句苦命的孩子。

皇後神色淡淡,不很在意。

太監捧着托盤到康王面前,康王笑着擺擺手,示意先拿給衡王。

衡王也不客氣,他拿起那扳指,看了兩眼又撂下,“雖說豐氏女确有一枚白玉扳指,但未必是這一枚吧。這扳指內壁的刻字已經花了,無從考究。”

皇帝沉吟,“也有幾分道理。”

“不是還有胎記嗎?”康王想起來這一茬,“這還是江南傳回來的消息呢。”

衡王勾起嘴角,道:“倒把這一茬忘了,陛下,不如宣召太醫,當庭驗一驗這所謂皇子身上的胎記。”

皇帝剛要點頭,裴再忽然開口,“聽聞衡王殿下從江南帶回了豐氏女的手書,能否先把手書拿出來看過。”

衡王氣定神閑,“不急,先看胎記吧。”

小段看向裴再,裴再慢慢收起雙手,微微垂着眼睛。

叫小段來說,這是危險來臨的征兆。

太醫來驗看小段身上的胎記,衣服脫下來,只看到腰側的刺青。

“這,怎麽是一塊刺青?”

小段道:“原本是一塊很大的胎記,我嫌胎記不好看,所以找人給我做個刺青。”

太醫仔細驗看後,回禀陛下說,這刺青的時間足有四年以上,原本的胎記顏色已經看不清了。

小段想起來不咎最後最後一次給刺青補色,用了一種味道古怪的藥,這種藥能夠混淆刺青的具體時間,模糊刺青底下皮膚的顏色。

衡王問太醫,“确有胎記嗎?”

太醫不敢斷定,他知道胎記意味着什麽,也知道一句話說錯就是大難臨頭。

這種所有人等着一個人說話的場合真是折磨人,小段看到太醫額頭全是汗。

他把衣服穿上,替太醫回答衡王,“确實有一塊胎記。”

衡王把目光從太醫身上挪到小段身上,看着小段,似笑非笑。

那種笑讓小段想起城門外見面的時候,他叫小段野種。

現在他的眼裏還是這兩個字。

“回禀陛下,”衡王看向皇帝,“豐氏女的手書中并未記載皇子身上有胎記,胎記一說,可能是訛傳。”

皇帝皺眉,“胎記之事不是江南傳回來的消息嗎?”

“陛下恕罪,”衡王道:“是臣弟失察。”

他的目光掃視過沉默不語的裴再,“其實臣弟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一直心懷疑慮,不能判斷是真是假。後來不知為何這消息傳了出去,等臣弟反應過來的時候,京城上下已經都知曉了。”

“無奈之下,臣弟只好開棺去找豐氏女的手書,手書中詳細記載了皇子的生辰,也記載了豐氏女将皇子送養。如此種種卻并未提到皇子的胎記,因此我才斷定,皇子身上并無胎記。”

衡王直起身,笑看着裴再,“只是不知道,這假胎記是如何找到的真皇子。”

小段喉口發幹,他擰了擰僵硬的脖子,卻不敢往裴再那邊看。

聰明反被聰明誤,小段猜衡王一定想說這句話。

小段不由得多看了衡王一眼,這是唯一一個會覺得裴再敢在皇子之事上作假的人,并且能在那麽早之前就布下這個局。

皇帝不知道是失望更多一些還是生氣更多一些,他看向裴再,“裴卿,這是怎麽回事?”

小段的餘光之中,裴再拱手回話,仍是他一貫的鎮定沉着。

“其實胎記之事,微臣曾問過為皇子接生的穩婆,穩婆對此并無印象。”

小段一顆心驟然沉到了谷底,他忽然想起來,扳指是自己偷的,裴再完全可以把所有的事推到自己身上。

“微臣後來問過收養小段的人家,小段年幼之時,胎記不過指腹大小,看起來像是磕碰所致,沒人覺得那是胎記。”

衡王看向裴再,他不知道裴再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随着年歲增長,小段身上的胎記慢慢變大到三指寬。”裴再頓了頓,道:“或許皇子出生之時胎記更小,加上是在腰側很難被發現,故而穩婆和豐氏女都沒有察覺。”

衡王嗤笑,“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了吧。”

“腰上?”皇帝忽然開口,“朕想起來了,豐氏女腰側正有一塊胭脂色的胎記,幾與膚色同。”

衡王一愣,這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皇後皺着眉,話語中透露着不贊同,“陛下,宮女身上怎麽會有胎記呢。”

皇帝喃喃,“有的,是有的。”

說起來這是入宮檢查時的纰漏,可是皇帝喜歡那胎記,像是海棠花,別樣情趣。也因此,皇帝記到了現在。

皇帝追憶往昔的空檔,裴再将有豐氏女刺繡的宮緞獻上。

“這是豐氏女将皇子送養前,用宮緞做成的襁褓。”裴再道:“內廷有記錄在案,确實是陛下親賜豐氏女的綢緞。”

“是,是,朕記得,”皇帝忽然激動了起來,因為激動,他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了些血色。

綢緞捧到皇帝面前,他把那光華不再的綢緞拿在手中,拂過豐氏女一個字一個字繡下的上陽白發人。

在九死一生之後,在分娩産子又決定将孩子送走之後,豐氏女在一個初冬的雨夜,在那匹宮緞上繡下了字字如血的上陽白發人。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她是在怨朕,她在怨朕,朕知道。”

皇帝劇烈地咳嗽起來,顯然他的身體不支持他這樣的傷情。

太後勸道:“皇帝保重身體。”

皇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看向小段,沖着他招手,“來,你來。”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誰也沒有看,他往前走,慢慢走上階陛,在皇帝身邊跪下。

皇帝用他冰涼的,幹枯的手掌撫摸小段的臉,“像,跟你娘很像。”

話音落下,塵埃落定。

康王籲出一口氣,稱贊得看着裴再,“裴大人,大功一件吶。”

裴工微微颔首,神态謙遜。

衡王不願意看皇帝和小段的父子情深,他盯着裴再的背影,一聲冷笑幾乎要變成釘子釘死在裴再身上。

小段跪着,仰着頭觀察皇帝。

這個皇帝跟他想象的皇帝很不一樣,他看着小段,溫和的,傷感的看着小段,同小段回憶豐氏女的點點滴滴。

他是如此的難過,好像豐氏女真的是他的此生摯愛。

而事實上,他放任豐氏女被追殺,放任他的孩子流亡在外十八年。

一個懦弱而又多愁善感的人,這樣的人可以也可以做皇帝嗎?

小段不自覺回頭看了看滿殿人的神情,裴再,衡王,張金風。

怪不得這個朝堂是這樣的,小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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