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徐淮宣
徐淮宣臺上臺下兩幅面孔,他那些個票友們私下裏是不敢去惹他的,也就只敢在劇院裏戲散場的時候調笑幾句,就這還要悄悄地說,生怕徐淮宣在戲臺上聽見了,沖下來給自己來上一拳,他不是沒做過這事兒的。
那青軒幫的黃文武就是前車之鑒。
說起黃文武,那可是一等一的厲害角色兒,有名的地頭蛇,連街上那些個配槍的巡警也怕他幾分,徐淮宣不管這個,但凡惹了他,他眼裏是不認人的,就是那督軍來了,也照打不誤。
大概是一年冬至前後吧,黃文武帶着幾個手下到劇院裏聽戲,一落座兒,看見戲臺子上那徐淮宣扮的五旦,嘴裏就吆喝一聲,笑道:"這戲子是個男的?不知道滋味兒和女人比起來怎麽樣呢。"
話音剛落,他那些手下就跟着他哈哈笑起來。
黃文武坐的是靠在最前面的戲座兒,天生嗓門也大,徐淮宣當時在戲臺子上聽見了,也不說等戲唱完,立馬就從臺子上蹦下來,沖着黃文武那臉就狠招呼了一拳,他那些個手下愣了,好家夥,如今這戲子當道不說,倒還敢反天了?
徐淮宣揍了一拳還不過瘾,又一把踢翻那圓桌戲座兒,茶盞酒水一股腦兒落在地上,噼裏啪啦地響,黃文武火氣蹭得一下冒起來,叫他那幾個手下:"給我狠狠收拾這下作戲子一頓!"
那幾個手下圍住徐淮宣,誰知道這戲子一股狠勁兒,唱戲的都練過腿功,他就把腿擡高,往幾個圍着他的人臉上招呼,其中有一個近來總是犯牙疼的,還吐了顆牙齒出來。
這時候底下那些票友也都沖上來了,狂呼爛號地哇哇直叫,逮着那幾個圍着徐淮宣的青軒幫手下就是一頓狂揍,他們也不怕青軒幫的事後算賬的。
黃文武當地頭蛇久了,還沒見過誰敢在自己面前這麽放肆過,過後和那幾個手下鼻青臉腫走的時候撂下狠話,說是明兒下午一定帶齊了弟兄們來,非得叫徐淮宣丢了半條命,再順帶着砸了這戲劇院不可。
劇院經理急得沒法兒,徐家也急得沒法兒,那五姨太太哭着去找徐世良,讓他給想想辦法兒,徐世良雖說是戲劇大家,有頭有臉的人物兒,可到底和地頭蛇是講不來道理的,給錢呢,人家也不缺錢,就叫着嚷着要讓徐淮宣丢掉半條命,才好拾起丢了的面子。
五姨太飯都吃不下去了,汗巾手絹被她哭花了有五六條,到了徐淮宣房裏,叫他一定不要出了家裏園子,就老老實實呆着在房裏。
徐淮宣脾氣很倔,叫道:"我不當縮頭烏龜!"
五姨太氣急了,沖他喊:"你明兒要敢出去,有了什麽好歹,我就吊死在屋裏!"
旁邊幾位姨太太和下人們忙過來勸,又對着徐淮宣說:"你這孩子,就聽一句你娘的話吧,瞧你娘這眼睛都為你哭紅了,你還只是倔!"
徐淮宣不吭聲了,五姨太哭着,又花了一條手帕。
到了第二早,事情卻很意外地有了轉機。
這轉機就在于白文卿身上。
那時候白文卿還不認識徐淮宣,他向來是不問世事的,接觸的人很少,圈子也小,至于交好的朋友,也只有鐵寧一個。
鐵寧也是文人,不過和白文卿不同的是,他是很願意湊熱鬧的,假若有人來向他講起人生苦短,他也只肯承認人生是短的,而決不肯承認人生是苦的,假若覺得人生苦,那一定是由于它太短的緣故。
歡夢好,歡夢好,只恨夢短不複長!
這是他總愛寫在書卷裏的一句話,人生既是這樣有意思,鐵寧他是絕不會嫌長的。
鐵寧性子很開朗,也愛聽戲,徐淮宣在戲劇院打了黃文武的時候,他就在底下那一排戲座上坐着,覺得這旦角怒打地頭蛇的事十分有趣,倒比那戲臺子上演的戲還要好看。
從戲劇院出去後,路上碰到白文卿,就把這趣事兒和他講了,白文卿這人很古怪,假若他自己受了什麽不平事呢,他不生氣,總是一副溫良恭儉讓模樣兒,別人逼急了他,也只會臉紅着甩下一句憤憤不平的話,然後又內疚起來,覺得自己對那人太兇。
可若是看到別人受了不平事,他倒比那受委屈的本人還要生氣,于是在聽了鐵寧和他說的這事後,回到住處那是越想越氣,連夜寫了一篇稿子交到了報局。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報童站在大街上吆喝着賣早報,路過的人買了拿着看,就看見那副刊上載着一篇文章,就寫的那黃文武欺辱徐淮宣的事,端的是文辭犀利,言論毒辣,看了不由得叫人義憤填膺,忍不住要去為那徐淮宣出頭做主。
茶館裏那些個老先生看了,也不由得動怒,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道:"好啊,天天都說保護國粹保護國粹,就京劇是國粹,昆曲就不叫了?敢這樣欺負人!那黃文武說什麽?什麽戲子?那叫伶人!哪容他那樣輕賤!"
一番話說得那是群情激奮,茶館裏各位老先生當即就拍了桌子站起來,表示要去找那青軒幫的好好算一賬。
伶人界呢,一看那文章,也十分激動,好家夥,敢輕賤戲劇大家徐世良的兒子,那就是輕賤整個戲劇界!什麽也不必說了,必得走去讨個說法兒!
最激動的,該屬文人界,不到半天,報局裏便有許多文人投來的文章,清一色都是痛罵黃文武的,寫完文章還不夠痛快,又跑去青軒幫門口,大罵黃文武無恥下流,端的是慷慨激揚、橫眉怒對。
黃文武受着這三界的口誅筆伐,心裏實在是覺得委屈,他想,不就是說了句戲子,開了句黃腔麽?要說起來,那先動手的,是他徐淮宣,不是他黃文武!
帶着弟兄們去找徐淮宣算賬是不可能了,衆怒是難犯的,輿論是可怕的,地頭蛇再怎麽橫,也怕人人都來踩上一腳,黃文武看着那報紙,也只能憤憤不平說上一句:"文人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