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人能及
無人能及
對于謝雲晗的到來,聶蕊并不意外。
這些時日,她在他面前頻繁提到晏朔。雖說謝雲晗對晏朔的作用一清二楚,哪怕心中并不在意,也是有了些許印象。今天回來的時候,聶蕊有意提及,又把字帖故意忘了。多日積攢的好奇,有了這恰當的由頭,一切自是水到渠成。
謝雲晗總會來的,哪怕他不喜歡聶蕊。也把她當做妹妹,不是嗎?
“雲晗哥哥?”聶蕊聞聲擡頭,驚訝的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說話間,她剛準備松開握着晏朔寫字的那只手,可在目光觸及他身旁的謝明時,動作卻猛地僵住,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她的手仍然覆在晏朔手上。
“你怎麽來了?”
想要離開的迫切,從看到謝雲晗的那一刻起就隐隐欲動。此刻這餘下的姿态,再無先前的親昵,反倒因距離相近,而透出一股刻意為之的生硬。
晏朔在聶蕊臉上,看到一種以往他從沒有見過的神情。溢之言表期盼的歡喜從那人出現起,那雙瑩潤的杏眸滿是裝不下別人的專注。
好希望,好希望這樣的神情,是因為他。
心髒恍若被透明的絲線纏繞收緊,晏朔微微蜷曲手指,緩慢收回視線,輕輕擡眼。
昏沉的天光下,青綠的竹林透着一股幽幽的迫人暗色。謝雲晗身着象牙白素面缂絲直裰,身姿挺拔容儀俊爽,靜靜站着便是一副飒然姿态
“自是來為你送字帖。”他噙着抹淺笑緩緩走近,在距窗口兩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哦。”聶蕊幹巴巴應了一聲,手卻依舊按壓在晏朔手上,未曾松開分毫。
謝雲晗面上的笑意微微淡去些許,這才将目光投注到晏朔身上。這個近來頻繁在聶蕊口中出現,被她用以吸引自己注意的人。
少年白玉般的臉頰一側,有着道極為醒目的疤痕。此刻,他眼睫低垂,安靜地凝視着眼前的桌面,仿若并未留意到他的到來。瞧着倒是一副平庸老實的模樣,謝雲晗的目光在晏朔身上短暫停留數秒後,掠過桌案上那尚算不得上乘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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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真如此嗎?
回想到剛剛他那緊緊盯着聶蕊的眼神,就在謝雲晗不動聲色收回打量的視線時,眼神驟然一凝。
書案裏側被人用來練習刻字的黃玉上,其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刻痕,所刻之字盡是“蕊”。
謝雲晗頓了頓,以一副玩笑口吻看向晏朔,對着聶蕊問道:“這就是你養的小奴?”
輕飄飄的語氣,沒什麽重量。以往比這些難聽百倍的話,晏朔都聽過。何況這也不算是什麽辱罵,只是單純的一句詢問罷了,況且這本是事實。
只是或許因說話的人,語氣中含了些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與随意,讓晏朔一時不太适應罷了。
兩人目光在半空交彙,謝雲晗神色淡然,并無其他意味。他自是知曉禮儀的,只是這禮,是施與能和他平等對話之人的,而非物件兒。
蘭花香再度萦繞而來,也直至此時晏朔才發覺,他今日穿的衣衫和謝雲晗極為相像,只不過于細節處有幾分不同罷了。
或許在其他方面,他難與謝雲晗相提并論,然而對于這張臉,晏朔向來自信,只是如今他臉上的傷勢還沒好……
眼角餘光落到聶蕊身上,晏朔觸之即收。自謝雲晗出現的那刻,她便再不會分給他一分注意。如此,臉上的傷是好是壞,似乎也并無太大差別。
如此想着,晏朔心底竟湧起一絲絕望。他和謝雲晗有何可比之處呢?他這身打扮,分明是公主依照謝雲晗的模樣安排的,一個蹩腳的贗品。
簡直像是一個見了正房夫人卻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晏朔垂下眼,淡色薄唇無聲吐出一口氣。他本來就無足輕重的,如此想着漸漸平靜下來。可下一刻,耳邊傳來的話語,使得他好不容易安撫的思緒再次紊亂。
聶蕊點了點頭,見謝雲晗的目光落在晏朔身上,帶着幾分炫耀道:“他長的好看,人也聰明。”。
為了證明她的喜愛,搭在晏朔的那只手稍稍用力,瞬間便成了十指緊緊交握的親昵模樣。她微微低下頭,看着晏朔,語氣是含着糖般的濃稠甜意:“我很喜歡他呢。”
晏朔不受控制的偏過頭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羽翼般的眼睫輕顫,難以名狀的情緒,在他的眼眸深處悄然湧動、蔓延。
恰在此時,一聲驚厲的雷聲裹挾着亮白的閃電轟然而過,哪怕只是一瞬,卻也足以将眼前那雙彎如新月,盈滿笑意的杏眸照得清晰透亮。
裏面有他的身影。
與此同時,聶蕊也看到寂靜海面泛起層層波紋,其下仿若有潮生不絕。
站在窗外的謝雲晗将一切盡收眼底,再加上此時聶蕊毫不避諱的姿态,縱使知道她說這話是為何,卻還是有股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微微皺起眉頭,語氣帶着幾分不贊同:“昭昭。”
對于謝雲晗來說,聶蕊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而晏朔是聶蕊近日來喜歡的玩意兒,用以消遣自是無妨。
但不能因此玩物喪志,更不能因此自降身份,而玩意兒也應該有它的自知之明。
“怎麽了?”
見此,聶蕊臉上不甚聰明的閃過一絲得逞的意味,整個人愈發朝晏朔貼近。
果不其然,還是這般。謝雲晗又好氣又好笑,知道這又是試探,到嘴邊的話只得咽下。和往常一樣,他此時應該裝作看不出這意外之言。
只是,倘若有人妄圖借聶蕊的心思,得寸進尺呢?
視線落到晏朔臉上,謝雲晗斂去笑意,此時他倒是低眉順眼的溫良模樣。
哪怕僅是一瞬,謝雲晗卻在這個名為晏朔的小奴眼中,捕捉到了一種名為貪婪的渴求。雖不知他所求為何,但它需有自知之明。
“這人我瞧着倒是一般,”謝雲晗道。
聞言,聶蕊瑩潤如玉的臉龐,在暗沉的光線中熠熠生輝。
可下一剎那,謝雲極為随意道:“若是喜歡俊俏的小奴,不若我多給你尋上幾個?”
他口中的小奴,就像此時他手裏尋來的珍貴的字帖一樣。哪怕并非聶蕊所用,只要她心生念想,他就會給她尋來。如此,使得這太随意的話,也帶了認真的意味。
聶蕊絲毫不懷疑,只要她點頭,下一瞬謝雲晗就會付之行動。或許他還會探問她的喜好偏愛,親力親為地為她挑選。因為在他眼裏,這一切不過是玩鬧罷了。
她并不生氣,因為随着這句話落下的同時,聶蕊清楚的聽到身邊這人變得急促的呼吸。
夏季衣衫單薄,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杏色的軟煙羅裙。布料很是柔軟輕薄,彼此相近時,那傳到她肌膚之上的熾熱,如失控般加速升騰的熱意,令聶蕊心中歡暢。
這一瞬間,她仿佛能循着這絲熱意,觸摸到旁邊這人那顆正被嫉妒悄然侵蝕的心髒,一點一點,愈發收緊。而她手中,正握着那絲線的另一端。
與此同時,聶蕊适時地沉下臉色,眼中迅速迅速蓄上淚意:“我就喜歡他。”
這話裏的不甘與故意與謝雲晗作對的意味,太過明顯,在場衆人皆能察覺。
空氣愈發沉悶壓抑,狂風将不遠處的竹林吹得東倒西歪,昏黃的雲層似要塌了下來。
過了片刻,謝雲晗開口道:“不過随口一說,昭昭若不喜歡,我便不提就是了。”
罷了,不過是一個用以争風吃醋的小奴而已。只要他不以為意,這小奴也翻不出什麽風浪。總歸有他在旁照應,日後稍加留意便是。
如此想着,謝雲晗臉上又浮現出慣有的笑容。
只是他忘了,他并不常前來聶蕊這裏,甚至平日裏還會千方百計地躲着她。
說送的是謝雲晗,說不送的也是謝雲晗。要管的是他,說不管的也是他。聶蕊自是不能這麽輕易放過他,明明他只要在多說上一句,她就能看到些他也喜歡她的跡象,偏偏中途拐了彎兒。
“你又不喜歡我,憑什麽管我?”衆所周知的心思被猜了個透,嬌柔的桃花面含着難以言說的難堪。
薄如紙張的雲層被風吹破了洞,稀稀拉拉的雨滴子砸了下來。
此時思語抱着傘,匆匆跑來。看到連廊下的思謹和那個小丫鬟,以及窗外窗內的人,眼前一黑。還是沒趕上嗎?
她拿着傘就往窗邊走,想着将功補過,沒有注意到思謹的眼神。
“我自是不敢過問公主之事。” 謝雲晗将手中字帖,自窗口抛入屋內書案之上,“下雨了,我便先回去了。”
落拓的背影透着幾分不悅,很快便在雨幕中消逝不見。思語也終于回過神,悄悄退到思謹旁邊。
倒灌似的雨水帶着怒氣而下,轉瞬之間,書案便被飄入的雨水浸濕大半。
聶蕊松開晏朔的手,疾步走到窗邊,可謝雲晗已經走了。
“公主莫被淋着了,”晏朔擡步走向窗邊想把窗戶關上。
兩人距離再次拉進,聶蕊快速往旁邊挪了一步,竟是有些避諱。
飄零的雨滴狠狠砸在眼角,晏朔腳步略微一頓,将窗戶合上。
窗戶合上後,屋內光線轉暗。潮濕氣息彌漫,兩人哪怕離的有幾步遠,卻還是顯得格外近,空氣中水汽裏流動着一種避之不及的暧昧。
片刻後,聶蕊似是覺得難以忍受,擡步就往外走。
被雨水浸濕的睫毛微微顫動,晏朔強抑胸口的悶痛開口挽留:“雨勢過大,您稍候再回吧。”
說完這句話,他準備避進裏間。
“不用。” 話音未落,聶蕊已然開門而出。
候在連廊裏的思謹思語見門開了,立刻撐着傘迎上去,很快幾人出了院子。
原本還算熱鬧的院子,轉瞬只剩下晏朔和吉祥。
晏朔凝視院門方向,神色怔忪。
“公子,您無事吧?” 吉祥走過來小聲道。
“無妨。”
吉祥放下心:“公子,您也別太在意。恕小的多嘴,那謝公子可是公主自幼喜歡的人,無人能及。因着謝公子,公主連皇上的面子都不給。以前在京都的時候,那些喜歡公主的世家子弟多了去了,公主看都沒看過一眼。如今您能待公主身邊,足見公主已對您頗為上心。”
“無人能及嗎?” 望着綿延不絕的雨幕,晏朔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明明是在正常不過的語氣,吉祥卻感到股子不寒而栗的冷意。他搓了幾下胳膊點頭:“自是沒人比得過,不過公子您也不必憂心,謝公子不喜歡公主,不然他早成驸馬了。”
吉祥自是期盼晏朔過的好,他被指派來伺候晏朔,要是晏朔得公主喜歡,他也過得滋潤。
“雖說公子您不及謝公子,可如今能侍奉于公主左右,您已經是頭一份了!等日後您臉上的傷好了,未必不能獲享更大的恩寵。您放心,小的絕對唯公子馬首是瞻。只是公子,您千萬別鑽牛角尖,這以後的日子啊好着呢。等日後回了京都……”
吉祥的話太多了些,就跟這雨似的,打開了個縫便嘩啦啦傾斜而下。全然不顧晏朔是否想聽,似是憋了許久要一下說個痛快。
而這些話對于晏朔來說,他聽了後應該高興或是安心的。畢竟他哪能跟公主心尖上的謝公子比,況且公主今日表明只要他一個小奴。
他理當知足。
手心被掐得隐隐作痛,晏朔緩緩吐出一口氣,呼吸間那細密的雨汽撲面而來,竟有幾分難以喘息。
雨水四濺,很快晏朔的衣擺便被打濕大半。
吉祥勸道:“公子先回屋吧,您的衣服都濕了。”
想到那張淩亂的書案,晏朔搖頭:“我想回去。”
大雨瓢潑,左右夏日的雨帶着熱氣兒不冷,淋上一遭也沒什麽事。想到那剛剛表完的衷心,吉祥咬咬牙:“那小的回去取傘,勞煩公子等會兒。"
晏朔本想淋雨回去,只是無力的雨水借風勢頗帶勁道,吱呀一聲響,在這嘈雜的雨聲中依舊清晰可聞。
循聲望去,那間曾被思語叮囑不可擅入的書房,今日不知為何沒上鎖,此刻被風刮得半開。可惜往日裏來打掃的丫鬟都是早上,今日是不會來了。
而吉祥沒發現這點,他只顧着看着外面的雨勢。
“勞煩你跑一趟了。”晏朔語氣平靜。
“公子客氣了,這是小的分內之事。”得到這句話,吉祥下一瞬便沖入雨中。
那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門,在被風徹底吹開的前一刻,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穩穩扶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