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識謊
第5章 第五章 識謊
溫知寒露出擔憂之色,又想到那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話到了嘴邊,頓了頓,千言萬語,化作了一聲嘆息般的低語,
“抱歉。”
沈縱眨了下眼睛,似是沒聽清。
但他并不在意,很快揚起一個笑意,自顧自道,“師尊的床榻已經收拾整理好了,師尊可以随時休息,若是沒什麽事了的話,徒弟就先……”
“沈縱。”
溫知寒的聲音比剛才又大了些,也更清晰了些,“先前……為師待你有些過于嚴苛了,還總是處處為難你,害得你受了許多苦。”
沈縱一愣。
“為師錯了。”
溫知寒微微垂着眸子,認真地望着他,眼底的心疼與懊悔不似作僞,
“不該這樣對你,也不該讓你受這麽多的傷,過這麽委屈的日子,以後,類似的事都不會再發生了。”
“……什麽?”
溫知寒的心其實跳得很快。
他一邊說着,一邊緊張地捏着自己的掌心,逼迫着自己不要退縮,勇敢地擔起為人師的責任。
哪怕一切都是奪舍者做的,但他現在無憑無據、更沒有完全的保證,若是現在說出真相,不但不能說服徒弟,看上去更會像是用騙小孩的傳說推卸責任。
他也确實心底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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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他道行太淺,一時不察讓歹人奪舍成功,若是他早些回來,他的徒弟就不會這樣遭罪了。
這何嘗不是他這個師尊的失職。
“我已經将那幾個沒規矩的外門弟子驅出宗門了,有我在,他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溫知寒一口氣将想說的話盡快說完,
“你以後也不要住在柴房了,那地方并不利于修行,從今日起,你就與我同住在此處。”
見沈縱只是沉默,在最初的微微睜大眼睛、展露出一絲驚訝之後,便再沒有表情的波動,溫知寒突然心裏有點沒底。
他擡手,試探着捧起沈縱的小臂,放軟了語氣道,
“阿淵,你若是生為師的氣,不想與我同住,也可以選擇一旁的偏殿。”
誰知,沈縱眨眼便甜甜地笑了起來,連忙抓住了這個接近溫知寒的機會,
“師尊別說傻話,我沒有生您的氣,也沒有不願意與您同住。
“方才只是……您突然這樣說,徒兒沒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在做夢呢。”
沈縱當然沒有不願意和他同住。
能夠直接從偏遠寒冷的柴房,直接搬到溫知寒的寝殿居住,簡直是主動送上來的好機會。
越是住得近,越方便他做些手腳,何樂而不為?
溫知寒那樣喜怒無常,他眼下不快些答應、反而猶猶豫豫怕陷阱什麽的,只怕這樣的機會一旦錯過,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他也确實只是愣了一下。
誰讓溫知寒的演技這樣令人意外呢?
有那樣短暫的一瞬間,他确實想到了某個遙遠的夢境。
不,準确來說,眼前的這一番場景,遠比他最熟悉的夢境要更加荒誕離奇,以至于難以令人相信是現實。
沈縱眨了眨眼,第一個念頭竟不是憤怒于溫知寒的欺騙虛僞,而是有點想笑。
真不知道這厮腦子裏是怎麽想的,怎麽就放下那麽多害他、打壓他、折辱他的法子都不去做,反而想起了玩這一出呢?
在他面前裝善良、假裝改過自新——也不照鏡子看看,這樣的話語說出來,他在夢裏都不會信,溫知寒就不怕說到一半笑場嗎?
于是沈縱便真的笑了,他的笑容自然,眼眸彎彎,言語由衷,字字不作僞,像是極為坦誠。
“師尊,您願意這樣說……徒兒真的好高興。”
溫知寒無言凝望着徒弟的雙眼,心裏卻沒了底。
他的手輕輕搭在沈縱的小臂上,神識外放,連自己都沒有察覺這一刻的他有多麽專注——用上了神魂之力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探究着沈縱的呼吸、心跳、靈力的自然運轉。
名為【識謊術】的罕見術法早在無意間施放,靈力如藤蔓從指尖探出,悄無聲息攀上沈縱的手臂。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指尖若有若無地沿着腕脈向掌心輕撓,留下一道未被察覺的法印金光。
“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心話。”
月影宗,【識謊術】,能明辨真僞。
得到回答,溫知寒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欣然地笑了。
太好了。
在他被奪舍離開後,他因為沒有了原本的肉身,又不在此間,大部分仙家術法都無法使用了,唯獨這一個——運用了神魂力量的仙家識謊術,依然被他用了八年。
在這八年裏,他曾經數次将這個術法用在被逼問、審訊的敵人身上,用來在絕境裏求得一線生機。
……如今,還是第一次用在徒弟的身上。
“師尊在看什麽?”
沈縱也在微笑,明知故問道。陰影遮蔽下,一雙黑眸卻含着明銳的亮光。
明明是笑着的視線,卻像是能看穿一切。
溫知寒心下一跳,下意識掙開沈縱的手,向後退了半步。
輕微的碰撞聲響起,他的後背撞上了擺滿陳舊物品的架子。
當啷。
放在架子高處的一本書忽然擺放不穩,砸向溫知寒的肩膀。
沈縱反應極快的擡手,下意識接住了它,而後一愣,遲遲沒有将手收回,像是不理解自己怎麽還有這樣的條件反射。
他向前邁了一步,若無其事地将掉落的書放了回去,将師尊堵在逼仄的空間裏,順勢扶在架子的手臂擋住唯一的逃脫路徑。
沈縱的影子就這樣将師尊的身體籠罩在內,低垂的眸子将人緊緊定在原地。
阿淵……
溫知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記憶中那個青澀、瘦小的少年,已經在他離開時長高了,他要微微昂起頭來,才能瞧見沈縱的眉眼。
那雙眼在不笑的時候,竟是帶了三份冷厲的。
他抿了抿唇,竭力露出師尊該有的溫厚冷靜,
“沒什麽,只是忽然覺得,阿淵長高了。”
他故作鎮定,呼吸也只亂了一瞬,就恢複了平穩。
不能急。
溫知寒在心底提醒自己,再如何心疼、如何擔憂也不能操之過急。阿淵還不知道奪舍的事,他也還沒有徹底除掉奪舍者白遲辛,一切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在過于靜谧的環境裏,兩人的呼吸聲也變得格外明顯。
溫知寒微微慌亂時,沈縱的呼吸也緊繃着,與他自然、放松的肢體和語調完全相反,精神上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提起了全部的心力應對,直到“危機”過去,才有些恍惚。
有那麽一瞬間,他竟然從溫知寒身上感知到一絲接近殺意的淩寒,明明靈力威壓并未洩露,他卻本能地緊張了起來。
這是以前的溫知寒沒有的東西,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可下一秒,一切又煙消雲散,仿佛剛才的壓迫感只是錯覺。
沈縱盯着近在咫尺的人,一切跡象都在告訴他……溫知寒又說謊了。
一邊用卑劣的術法【識謊】,一邊又對他滿口謊言,還真是他熟悉的‘溫知寒’會做的事。
又是為了逼他發瘋,動搖他的道心嗎?
真可惜,他早已沒有什麽完整的道心了,剩下的,只是難以擺脫的心魔。
要不是因為重生了一次,他甚至都無法察覺、辨別月影宗的術法。
好在這一次,躲在暗處掌握先機的人,是他。
“師尊今日才發覺麽?”
沈縱微微歪頭,笑意微冷,眼底深邃無波,“徒兒已經長大了,不是什麽年幼的孩童,師尊還喚我乳名,難免聽了叫人笑話。”
“……”
溫知寒悵然若失地垂下了頭。
明明十五六歲時還不在意這個的。
“好吧,沈縱。”
說着,他幹澀地說道。
他還沒被奪舍時,沈縱已經長到十五六歲大小,在人前也是個身量拔高的少年了,那時候也未曾說過這種話。
不但如此,還會儒慕地望着他,眼睛透亮專注,說喜歡師尊私下裏喚他乳名,別人要笑話是別人的事。
“倒是提醒我了,我去給你添置新床的時候,要備個大一些的了,免得伸不開腿腳。”
沈縱沒有說話。
演得真像。
當年他剛剛被接到瓊霧峰上時,師尊也是如今天這樣,為他考慮打點了一切,有人聽說溫知寒收了個孤兒當徒弟,好奇地過來看看,還要笑話上兩句,說他不像是撿了個徒弟,簡直是撿了個兒子。
溫知寒脾氣極好,也笑着應下,“這麽說也沒問題,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他的家了,阿淵要是我兒子,你們就是他伯伯、姑姑。”
他逗弄着年幼的沈從淵,忍着笑道,“還不快叫一聲二伯。”
沈縱那時還不太明事理,分不清別人說的話是認真還是玩笑,真就仰着頭,乖乖地喊了聲“二伯”。
偏偏對面的‘二伯’也是個嚴肅正經的人,比他還不懂什麽是開玩笑,認真地糾正道“是師叔,不是二伯”。
“知道了,二師叔。”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他那時候不明白哪裏好笑,腦子裏迷茫一片,只覺得這裏好熱鬧,師尊笑起來真好看,大家都好開心。
所以他也開心地笑了。
眨眼間,溫知寒已經安排好了寝殿的布局,有靈力仙法的助力,從遠處弄新的床榻過來,也只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忙活了一陣,溫知寒的心情也重新整理好了,笑着招呼沈縱來看看滿不滿意,就提出了接下來去一處靈泉泡一泡。
“不如就去玄玉蒼,那裏的靈水純淨溫和,有九天玄水的美稱。”
泡靈泉是次要,他提出這個,主要目的還是借機為沈縱療傷,順便穩定一下自己的神魂。
先前他遭遇奪舍,此時又奪回肉身,無論是這一來一回、還是這八年間的厮殺,都對他的神魂造成了一定的損傷。
他唯一記得的,是這次回來必定會失去一部分記憶,只有通過療養神魂、讓靈肉再度合一的方式才能恢複。
這裏面說不定就有與沈縱有關的記憶……不然,他若是對徒弟的處境一無所知,又為何要甘願付出巨大的代價回來?
他已經錯過了徒弟年少時光的太多年,這種感覺并不好,如今只想再快一點補上這八年的空白。
白遲辛神魂剩下的部分在西北方,玄玉蒼也在西北,正好是一個方向。
他對此人的許多事還是未知,也為防止再度被奪舍,他更要仔細調養神魂。
“玄玉蒼?”
沈縱知道這裏。
那是一片被白雪和冰霜覆蓋的高原,遠遠望去霧氣朦胧,白雪連天,就像是一片被羊脂玉遮蔽的蒼穹,故而得名。
沈縱若有所思,這也是他打算去一趟的地方。
雖然他早晚會修魔棄道,但眼下還不是時機,這種等級的靈泉正好能壓制他的心魔。
可是,溫知寒去玄玉蒼做什麽?
靈泉無論對修為低階、根骨不佳的人,或是對于身負重傷、藥石難醫的人都有極高的價值,但溫知寒修為已達元嬰,那點外傷以修者大能的體質過上十天半個月就好全了,又從來不曾有心魔,為何要去泡靈泉?
還是說……溫知寒發現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