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眠

第6章 第六章 安眠

他應下了與師尊同行的事,與溫知寒一同登上了雲舟。

瓊霧峰與陸地在腳下遠去,雲舟沖到高空後,沈縱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陽光下,溫知寒站在船舵前的背影。

“路途遙遠,沈縱,先進去船艙睡一覺吧,醒了就到了。”

像是感應到了他的視線,溫知寒沒有回頭,忽然說道,“艙裏有助眠安神的熏香,還有一些其他東西,你都可以随意用。”

見他依然沒動,溫知寒轉過身來,臉上挂着溫和的笑意,帶着沈縱一起打開了船艙門。

徒弟這才乖乖跟着進去了。

溫知寒笑了一聲,忽然道,“你初來瓊霧峰時,也是這樣黏人的。”

沈縱腳步一頓,在他身後皺起眉頭,不理解這人怎麽能這樣颠倒黑白,硬把他的防備說成‘黏人’。

雲層之上有些冷風,偏這裏燃着暖爐,令人不知不覺就放松了些。

船內有床榻,各緊靠着不透風的窗口,中間隔着一道半透明的屏風。

溫知寒在一側的床榻坐下,望着窗外的雲跡出神。

助眠香靜靜燃燒着,令人一陣目眩。明明是特意為徒弟準備的東西,他反倒先扛不住疲憊的困意了。

許是神魂尚未恢複,精神又緊繃太久,溫知寒打了幾個哈欠,便眼皮沉沉地睡去了。

片刻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一個少年的身影緩緩走到他的榻邊。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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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他的只有均勻呼吸聲。

暖爐散發着熱氣,金邊白衣的外袍與藍金腰封一起,随意地挂在一邊,入睡的溫知寒躺在榻上,毫無防備。

沈縱朝着他俯身湊近,一手撐在枕邊,近距離盯着溫知寒的睡顏。

竟然是真的睡着了。

嘴角勾起,冰寒的殺意取代了乖巧的笑容,沈縱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右手一擡,便以靈力勾動,讓外袍衣兜內的金瘡藥飛入掌心。

只要在這裏面混入毒藥,就能看着溫知寒一日複一日地‘主動’服毒……

可惜了,走得匆忙,他現在只有一種毒藥帶在身上。

他又取出身上藏着的毒藥,小小的一堆,用紙包着,比灰塵還輕。

粉末被小心從瓶口倒入,混在金瘡藥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沉沉的嘆息聲忽然響起,榻上本該熟睡的人翻了個身,

“……阿淵。”

沈縱連忙摸向腰側短劍。

溫知寒剛從睡夢中幽幽轉醒,幹澀的雙眼緩緩眨了眨,并未看清沈縱的動作。

他只是憑借氣息确認了站在塌邊的人,便再次放松了身體,甚至慢悠悠打了個哈欠,命門大敞,毫不設防。

這幅懶散的模樣,在沈縱看來有些刺眼。

憑什麽溫知寒能做到對自己如此不設防?

難道是沒把他放在眼裏嗎?

“阿淵……”

溫知寒坐起身來,扶着額頭恢複清醒,“我做夢了……?”

他好像夢到了什麽很嚴重的事,但不知為何,醒來一睜眼就忘了個七七八八,只記得裏面有沈縱。

“是的,”

沈縱微微笑着點頭,

“方才師尊似乎還做了噩夢,徒兒有些擔憂才過來看看,既然沒事,徒兒這就去午睡了。”

他忽然感到有些索然無味,轉身就走。

下毒差點被抓了現行,他原本是極度緊張的。

可當溫知寒當真沒有一點察覺時,沈縱卻反而有些惋惜,他的劍已經許久沒有出鞘,裝模作樣的尊師重道戲碼也快膩了。

“等等。”

沈縱腳步一頓,警惕地微微側臉,用餘光向後瞥去。

被發現了?

“這屋裏點了暖爐,但還是不夠暖和,我去給你拿個薄被來。”

沈縱背對着他坐到榻上,自鼻腔輕嗤。

昨日還要睡柴房,連床都沒有的人,今日倒是連午睡都要暖爐薄被了。要不是他重生了一次,恐怕此時已經受寵若驚、又被騙過去了。

為了糊弄過去,他假裝乖巧地躺下入睡。

沒想到,溫知寒給他蓋了薄被還不滿足,竟然就在他身旁坐下不走了,硬是要看他入眠。

沈縱緊閉着雙眼,心底有些搖擺不定。

也許溫知寒比他想得更加心思深沉,早就發現他動的手腳了,只是在裝傻?

方才還要用仙術看他是否說了謊,現在要試探是不是真的放心入睡……

他将計就計,幹脆閉上眼睛,調整呼吸,僞裝成已經困乏到了極點,慢慢入睡的模樣。

“睡吧。”

溫知寒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放輕了聲音,垂眸望着徒弟的睡顏,笑着說道,“等你睡醒,我們就到了。”

沈縱沒有說話,繼續維持着輕緩的呼吸。

他的身體和精神緊繃着,溫知寒卻只覺得放松惬意,就這樣坐在他的身旁,看起了窗外的風景。

“下雪了。”

溫知寒的聲音很低沉,并不會趕走人的睡意,反而融入了蠟燭燃燒、風雪吹過窗棱的細微聲響,讓人更加困倦。

他似是知道自己這樣緩緩低語的效果,就這樣在沈縱耳邊一句一句地自言自語起來,像是許多年前給不滿十歲的從淵講睡前故事一樣,不知疲倦。

“當年初次遇到你的時候,也是下了一場很大、很漫長的雪。

“從天上看雪,和走在漫天大雪中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

沈縱聽得煩躁不已。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緊緊攥着,指甲深深摳在掌心,竭力忍耐。

不要說了!!

偏偏溫知寒毫無察覺,聽不到徒兒心底的叫喊,兀自陷入回憶。

他逐漸地想起來,方才就是夢到了那一年的事。

當年他們初次相遇時,他就是一眼在人群中瞧見了這個孩子。

彼時有漫天的風雪,死傷無數,天災面前,縱是修仙者也有力不能及。他神識外散,在數不清的橫死屍身中尋找生還者,然後瞧見了蜷縮成了一團的阿淵。

年僅八歲的孩童,個子卻瘦小到像是只有五歲,弱小的身軀無法抵抗風雪與饑餓,已經昏昏欲睡,卻将柴火的溫暖與懷中最後一塊食物讓給了一只小貓。

溫知寒連忙渡真氣為孩子續命,待人有了說話的力氣,好奇詢問,卻聽這孩子說道:

“我只記得自己姓沈……字,從淵。”

“貓?”

孩子恍惚着,好像是忘了這回事,許久才說,“它挺可愛的,比我可愛,也比我更容易活下去。”

他偶然與其對視,便為這雙眼底的光亮吸引。

步入絕境,卻不頹喪認命,性命垂危,卻依然願意給予他者生機。

是一雙能成為修者的眼神。

如今,溫知寒再次望着沈縱出神,緩緩綻開一個帶了些微苦澀的笑意,而後将指尖懸在沈縱的額頭上方,無聲劃出一道安眠的符印。

身體緊繃成這樣……

他哪裏會分不清真睡和假睡?

真是比當初更加悶葫蘆了,睡不着也不知道撒個嬌讓他幫幫忙。

符印生效,眼看少年身體逐漸放松、真正地睡下了,他終于也跟着舒展了眉頭。

“阿淵,你記得嗎,年幼的時候,你并不擅長撒嬌賣乖,總是怕自己不夠懂事,只有在偶爾幾個電閃雷鳴的夜色中找借口黏人。”

溫知寒說着說着,眼底的笑意也更深了,

“你會很乖巧地拉着我的袖子,央求我再講一次如何在茫茫大雪裏一眼瞧見你的故事,有時還要我補充細節,多大的小貓,什麽花色,我走了多遠才瞧見你,那時的屋檐什麽樣子……”

這些,都是只有溫知寒與沈縱才知道的細節,只有哄着孩子好好入睡的師尊,和不斷重溫人生中最幸運瞬間的徒弟才會在意的東西。

被落下符印,已經陷入深眠的沈縱自然是聽不見師尊的這番話語,只是睡得極不安穩,眉心都皺着。

溫知寒嘆了口氣,将掌心放在徒兒的丹田處,徐緩地将靈氣注入,一點點治療經脈肺腑的內傷。

直到沈縱不再皺眉、脈息平穩了許多,溫知寒的額頭也滲出薄汗,他才緩緩停手,給自己也服下了一顆補氣血、促進外傷痊愈的藥丸。

沒過多久,雲舟就到了地方。

溫知寒走出船艙,層雲在眼前漸次淡去,下方綿延的雪山映照天光,籠入深霧橫亘千裏。唯有一峰獨矗入雲,奇崛峭立,山頂白皚皚積雪終年不化,一潭暖泉就在這極寒之地不眠不休得蒸騰着薄霧。

他沒舍得吵醒沈縱,在雲舟附近落下保護的禁制,與門童交代了一聲,奉上借用靈池需要的靈石與禮物,便先獨自前去靈池了。

……

沈縱做了噩夢。

夢境中,師尊面目冷厲、渾身散發出化神期的大能威壓,正在屋內訓斥他。

而他,跪在床邊,腿邊是他偷偷藏起的血衣,上面屬于溫知寒的鮮血還未幹透,又被別的污漬弄髒了。

溫知寒上身并未穿衣,只有繃帶護體,師尊端正威嚴地坐着,用蔑視的目光居高臨下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落在白玉的肌膚,和那斑駁的青紫淤痕上。

那是溫知寒,但不是他想殺死的那個。

而是他的……師尊。

沒有他熟悉的虛僞、陰濕與嫉恨,反而平白帶着冰冷的、來自長者的嚴厲,是純粹直白的怒意。

若是他真正的‘師尊’還活着,又見到了他如今的模樣,恐怕就是這幅樣子了。

“你不是我的阿淵,你把他藏到哪兒去了?!”

“師尊,我就在這裏。”

“不,”

溫知寒盯着他,眉心擰起,目光充滿審視,“阿淵很乖,不會修魔,也不會偷藏師尊的衣服。”

他被一腳踹倒在地,師尊俯視着他,猶如瞧着一只肮髒的蝼蟻。

這樣的怒叱,這樣的語調遠比任何一次溫柔甜蜜的美夢更加真實。

他心神懼怕,卻在那一條修長的腿踹來時不躲不閃,連疼痛都能令他興奮戰栗,欣喜不已,又為此感到無地自容。他自責地爬起來、重新跪好,膝行着靠近視野裏的那雙腳,下意識丈量着尺寸,思索多大的鐐铐能将其牢牢鎖住。

可他擡起頭,又看到他懷念的、奢望已久的師尊直視他的雙眼,看破他的一切肮髒心念,說:

“沈縱,你太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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