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教誨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教誨

牛舌餅是椒鹽味道的。

沈縱被溫知寒撿走, 還沒行拜師禮,也沒回玄天宗時, 第一次吃到了這個糕點?。

面?皮酥脆幹燥,易于儲存,上面?用紅色的料汁畫着圖案,寫了個福字,裏面?的餡兒也是硬邦邦的,但是有鹽味兒,很好吃。

災害遍地的時候, 鹽是很寶貴的東西,反而是糖,在沈縱流浪時, 還能去?樹林裏吃點?花蜜、或是冒着被蟄的風險偷蜂蜜吃,所以在他這個孤兒的心目中,鹹味兒的東西最好。

那時候的沈縱只有八歲, 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過鹽味兒了,溫知寒給他随手去?鎮裏買的糕點?, 他吃得津津有味, 一點?碎渣都不舍得落下。

于是從那日起, 溫知寒就以為他是最喜歡吃這個,他也從不反駁。

他也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吃過這樣?樸素的糕點?了。

前世,他早早就辟谷, 後來?入了魔,再後來?更是山珍海味應有盡有,随随便便的吃食,都是烤全羊、香辣花甲之類。

他很快就沒了多少口腹之欲,便将這些久遠的記憶都忘了。

他忘了, 可師尊都記得。

沈縱本是為了遮掩神情中的不自然,才故意低頭匆忙地咬了兩口,但嘗到滋味時,眼眶便有些熱熱的。

真的是師尊。

雖然已經認出來?了,也早就确認了,但每一次察覺到又一個證明眼前的溫知寒就是師尊的細節時,依然會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他做過太多次師尊回到身邊的美夢,也醒來?過太多次了,他不想?被人發現這個秘密,就連成為魔尊後,都從來?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的寝殿。

這次卻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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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師尊這是想?和他坦白身份了。

溫知寒坐在一邊,因為傷勢還在,趁着徒弟吃糕點?的功夫,拿出幾個靈藥服下。

沒有靈氣的地方?,他只能靠這樣?的丹藥來?療傷,用能補充靈力的靈藥來?維持經絡運轉。

雖然沒法治本,但也聊勝于無。

沈縱将一個糕點?吃得慢吞吞,細嚼慢咽,見師尊在吃藥,又從自己?身上也拿出了藥瓶遞過去?。

“你?也受了很多傷,留着自己?用。”

沈縱搖搖頭,又拿起另一個糕點?開始吃。

祭品雖然是祭品,但不影響它的味道,想?來?是前往山崖處祭奠的人用了好東西。

他吃得細嚼慢咽,腦海裏卻忍不住想?,糕點?這麽多,這麽精致,這個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不希望他的師尊死?去?。

在他偷偷享受着獨占師尊的幸福時,還有許多人在為師尊哀悼,他們這樣?大鬧了一場,相關的不相關的人還在為一切收尾,處理肆虐的魔修泛濫的禁術功法,調查一切的真相……

沈縱原本不會考慮這些,尤其是上一世被所有人唾罵冤枉時,更不會去?想?。

但師尊會。

溫知寒看似平靜淡然地坐在一邊,一舉一動?都收斂着全身的氣息,瞧不出定?點?浮躁焦慮之感,但身上的外衫衣袍都整整齊齊,發絲在醒來?後便梳理得一絲不茍。

他端坐着,眉眼舒展,閑下來?便仔細反複擦拭那一柄柄屬于道友們的佩劍——那些跟随着他們一同重下懸崖,到最後都沒有放棄他們的友人之劍。

那些被沈縱吃過的糕點?包裝紙,也被他一一收起來?疊整齊,放在一邊,偶爾看到一個特?別的繩子打結方?式,還會莞爾一笑?,低聲說這一看就不是買來?的,是宗門中自己?做的。

溫知寒的八年,沈縱的一世,都仿佛在這一刻不再重要,留不下任何痕跡,他們仿佛只是坐在瓊霧峰的院落樹下,過着最平和普通的日常,談論着宗門內外的道友,那些也仿佛不是什麽祭奠他們的糕點?,而是朋友送來?的禮物。

溫知寒要将這些都一一記下,欣然感謝着每一個人的善意,好在日後慢慢的返還回去?。

那是随時準備離開眼前困境、早已規劃好未來?之人才會有的舉動?。

——他的雙眼本就是望着蒼生的,所以能瞧見每個人的好,也自然能瞧見人們的付出。

透過師尊的雙眼,沈縱恍然瞧見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修者,想?到了在心魔用無盡怨恨不甘占據他的內心時,在他們被困于歸天崖底時,其他人也都在努力做着最正?确的事。

那是他口中鹹鮮可口的糕點?,是師尊手中受贈他人的丹藥,是一柄柄曾經托舉他的佩劍,也是衆宗門的圍剿,是如今為他們灑落、過去?也為其他同門的死?灑落的紙錢,是他與師尊在哀龍谷壓制的一個個誤入歧途的魔修。

天下都在等待有人為災禍負責,無數人都在為溫知寒悲恸,但他的師尊……僅在此時此刻,眼中只盛了他一人的身影。

“沈縱?”

似乎是感覺到那如有實?質、過于灼熱的目光,溫知寒笑?着擡手,在徒弟的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麽呢?吃好了嗎?”

“……嗯。”

心魔沉寂後,沈縱卻更加分明地察覺到,他确實?有些舍不得離開這裏。

他直直地凝望着師尊,仿佛像現在這樣?美好的時光會一去?不複返了。

可是他再舍不得,也不能真的這樣自私。

道心的穩固讓沈縱的理智更勝一籌,他逐漸恢複了幾分丢失許久的清明平靜,心底卻并不好受。

“不夠吃也不要擔心,”

溫知寒恰好開口,“崖底與世隔絕,好東西總是少些的,物質上差了一點?,但也并非全然沒有好處。”

“什麽?”

沈縱擡眼,沒想?到師尊也認為這地方?有可取之處。

他以為只有自己?喜歡這裏……

溫知寒眼底的笑?意卻有些複雜,他頓了片刻,整理着思緒,思索着如何慢慢将自己?的身份、被奪舍的前後講清楚,下意識便将談話的過程拉長、放緩了許多。

甚至,連溫知寒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忐忑什麽,擔心什麽,只要離開崖底,他自有證據證明身份,原本不必緊張的。

但他還是慢慢地鋪墊着,“崖底與世隔絕,足夠安靜,反而離外界的紛紛擾擾都遠了,沒有流言蜚語,也不必在意與任何人的恩怨糾葛,孰是孰非,一切過往都沒了意義。”

他望着沈縱少年氣的面?容,望進那雙比同齡人更加沉靜了幾分的眼底,緩緩說道,

“在這裏,想?說什麽,想?做什麽都可以,不必有任何顧慮、任何後果?,是這種感覺吧。”

沈縱一怔。

他緩緩道,“是。”

是這樣?的。

只有在這裏,在歸天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能被原諒。

反正?落入此地的人,不知還能活多久,不知是否還能有未來?。

這本是極隐秘、極消極不負責的心思,就這樣?被師尊三言兩語道出來?,沈縱不禁有些羞愧。

“沒關系的,我也這樣?認為。”

溫知寒将他神色都看在眼裏,卻牽着沈縱的手,溫言安撫着,

“誰會喜歡麻煩事呢?一想?到要是能直接做個甩手掌櫃,什麽都不管了,直接拉着我徒兒去?誰也找不見的地方?逍遙快活——哪怕是為師,也會忍不住笑?出聲的。”

沈縱微微睜大了眼睛。

溫知寒說着,當真就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了。

他這話可沒說謊,在系統為他兌換心願時,就這樣?問過他了。

【要花費這麽多積分和力量,回到一個并不肯接納他的位面?有什麽好?不如直接換更少的積分,把你?那徒兒從糟糕的世界搶出來?,直接拐走,到更好的天地去?。】

【這樣?又簡單又輕松,宿主不考慮一下嗎?】

溫知寒第一次聽說這種提議時,也是被震驚到了的。

震驚到,如今在這不見天日的山洞裏躺着,都覺得好笑?,忍不住暢想?若是當初聽了系統的提議,他與徒兒如今是否已經過上了無憂無慮的生活。

但他還是沒有選擇這樣?做。

沈縱是天道的選擇,是氣運之子,他奪走了沈縱,便會有下一個和沈縱一樣?的可憐人背負如此這般命運,他們走了、輕松了,便會有更多人付出更多代價替他們償還。

溫知寒垂下眼,“是人,就有私心,為師也是如此的,誰不喜歡輕松的活法呢?只不過……”

“……”

沈縱覺得自己?已經能猜到師尊想?說的話了。

但他還是認真聽着,哪怕猜到,也很想?聽下去?,一個字都不舍得漏掉。

他已經許久許久、太久沒有聆聽過師尊的教誨了,他在修煉的路上自己?摸索前進、如入迷霧,唯有師尊曾給他指引。

“只不過,”

溫知寒緩緩嘆了口氣,“做正?确的事,原本就是艱難、繁重的,正?如修煉之途本就是坎坷辛苦的,我這個做師尊的要是怕苦怕麻煩,還怎麽有資格要求親徒弟按時修煉、打好基礎?”

他緩緩說着,即是在說自己?,也是在說沈縱。

若是說得太直白了,擔心沈縱會覺得被責備了,聽不進去?,說得太委婉了,又擔心徒兒聽不明白。

人們常說,十幾二十出頭的小子最是骨頭硬,最是喜歡和長輩對着幹,溫知寒沒怎麽感覺過這一點?,但也不敢不小心。

好在,沈縱望着他,眼底絲毫沒有抗拒之色,反而點?點?頭,

“師尊教導得是。”

“啊……”

“若是能早日離開歸天崖,徒兒定?當不畏艱險。”

這也太乖了。

乖得他都感覺不太真切了。

溫知寒原本想?着,在說出自己?的身份之前,先幫忙沈縱緩解一下對圍剿之事的陰影,不要對出崖這件事太緊張,便耐心說了許多。

他還準備了許多說辭,擔心沈縱不願意,擔心沈縱覺得全世界都抛棄了自己?不肯面?對現實?,或是心态過于頹喪、自暴自棄,悲觀厭世。

結果?全都沒用上。

他反而有點?沒主意了。

诶……這麽、這麽乖的嗎?

溫知寒點?點?頭,按照腦子裏的說辭,最後補充道,“為師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那些人把很多莫須有的罪名?栽贓給了你?,此時此刻,想?必真兇已經被抓住,審問了一遍了,只要我們從這兒出去?,就能瞧見真相大白,徒兒你?的冤屈也能洗刷幹淨了。”

“……嗯。”

沈縱微微低頭,不置可否,“師尊說得對……做正?确的事,本就不應追求輕松快活。就像是修行之路,也是如此。

“師尊早就說過,修行之人,既已選擇了這條比凡人更艱難的路,就要做好心理準備,徒兒不該忘記。”

修仙是艱難的,堕魔是輕松的。

堅持原則、救世濟民是艱難的,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冤屈便濫殺無辜是輕松的。

珍惜眼前、肩負責任是艱難的,逃避現實?、沉溺苦痛一味厭世是輕松的……

只要堕魔,付出未來?當做代價,變強何其容易,只要一味強調自己?的委屈,見到忤逆自己?的就重罰或殺之多容易。

沈縱想?起最後那幾年,他作為魔尊獨坐高?臺的日子,才更加明白,在這一切輕松的終點?,是無邊無際的折磨。

他将那‘溫知寒’淩遲,又因為日日夢到師尊的音容笑?貌而在噩夢中驚醒,聞不到溫知寒的鮮血氣味,他便徹夜難眠,勉強給那半死?不活的身子吊命,又反複夢見師尊回來?了、卻回到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身軀裏……

他終于把一切的仇怨報淨了,自己?卻也成了一具空殼,心魔吞噬了一切占據主導,沒仇可報的他如同行屍走肉。

說來?容易,卻是自食惡果?。

到整個修真界被他這個魔尊稱霸、面?目全非時,到他将師尊的一切教導都抛之腦後,全身上下再也沒有一丁點?“溫知寒親傳弟子”的影子後——他的師尊,在這世界上又死?了一次。

他怎能忘了呢?

沈縱低垂着頭,眼簾遮掩住隐隐失焦、變得赤紅的瞳孔,低聲地說道,

“師尊……徒兒、知錯了。”

溫知寒只是怕他不願面?對外界,沒想?到剛說了兩句,徒兒就自責愧疚到了這種程度,立刻心疼極了。

心髒深處也是真的一陣抽痛,像是被什麽一下下刺着,讓鼻頭發酸。

他連忙将人拉入懷中安撫,溫熱手掌在單薄的後背慢慢順着氣,慌忙說道,

“沒事,沒關系的,師尊沒有怪你?,阿淵不必自責……你?又不是故意的,阿淵已經很努力做得很好很好了,我都看到了,真的很好……”

“嗯……”

小小的聲音在耳邊發出,帶着濃重的鼻音,聽得溫知寒心都軟了,一切擔憂和脾氣都抛在腦後了,他生怕又把沈縱惹哭了,哄得更是沒有原則,不但抱着摸着後背,還把腦袋按在自己?頸窩處,揉亂了頭發,

“雖然……當初我是說過,修行之人要不畏難,但光靠自己?的意志也總有極限,到了這種時候,就應當多求助、依賴一下身邊的人,而不是只和自己?較勁嘛。”

溫知寒一邊哄着,一邊循循善誘,試着逗他笑?,“阿淵還年輕,從今往後,可以試着多依靠依靠你?師尊,為師我啊還沒老呢,再讓你?靠個幾百年不成問題。”

沈縱順勢就死?死?抱緊了他,動?作太過親昵,嘴唇不小心碰到了溫熱光滑的頸側皮膚,陡然間便腦袋一片空白,身子也不敢動?了。

他默默抿住嘴唇,小心翼翼嗅到了師尊衣領處殘留的皂角香氣,心虛地別開了頭。

師尊待他真好。

可他要讓師尊失望了……

沈縱無聲地再次道歉,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緩緩松開了師尊的懷抱。

不夠,當然不夠,如果?可以,他永遠都不想?放手,恨不得長在師尊的身上,可是不行。

他根本不是師尊以為的那副模樣?。

他不是全然無辜的,他沒有徹底堅守道心,他還是修魔了,他還是貪圖了輕松了路——

等到出崖那一日,師尊必然就會知道一切真相了。

沈縱的心緩緩沉下去?,臉上卻不顯露絲毫的頹色,揚起一個标準而完美的、最乖巧溫和的笑?容,

“多謝師尊。”

溫知寒看他臉色雨過天晴,也松了一大口氣,終于說到了正?題,

“那就好。”

“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那個真兇如今是個鬼修,本名?白遲辛,但在這之前的八年裏,他一直使用的是另一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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