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只對我的腹肌感興趣?

第14章 你只對我的腹肌感興趣?

栗夏開始讨厭不确定感。

趁周末,她開車和栗春一起去了郊外。安葬面包的地方,是西郊一座寺廟背後的小樹林,離老家不遠。栗夏說,這裏安靜,風水也好,可以早一點投胎到好人家。前一晚栗春折了些小元寶,栗夏買了小球蘋果和凍幹。

輾轉到小土堆前,已經是中午。周圍有蔓生的雜草,栗春徒手開始清理。當初栗夏在土裏撒了花種,沒想到,夏日雨水豐盈,又選在有光照之地,一個月已經發出小芽。

“好像面包在土裏想要呼吸的方式。”栗夏碰了碰葉尖,說。

她想起面包剛離開時,她還會在房間裏做無實物表演。起床後,去餐盤加餐,倒狗糧。窩在沙發上,自然地拍拍身邊,或是彎腰把它抱起來,或是手耷在身側捋順它的毛發,好像本該這樣。然而事實上,這些順理成章的動作,她只能對着空氣做。

栗夏吸吸鼻子,把眼淚摁了回去。

見她觸景生情,栗春邊擺弄祭品,邊說,“養寵物真是限時快樂,姐,你說這世界上有什麽是永久快樂呢。”

栗夏說沒有。

養寵物會生老病死,談戀愛會分手。

“你沒聽過一句話麽,悲傷是愛的代價。”栗夏說。

“但要是實在喜歡呢?”

“那就看你的承受能力。”

栗春想反駁,又止了話。她覺得人在某個階段會形成現階段的人生觀,要馬上改變,還是很難。便換了話題,“姐,當初你不是留了很多面包的毛發麽,我在網上看到可以用寵物的毛發打造仿真毛氈,非常像,這樣它就可以一直陪着你。”

栗夏端凝着面前的土堆,片刻回神,“還有這樣的?聽起來不錯。”

“我剛在路上就給你發到手機上了,你沒看到麽?”栗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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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栗夏淡淡,“我手機沒開流量。”

“為啥?”

栗夏低頭擦着帶來的小蘋果,說,“戒斷。”

“戒斷手機?”

“不是,男人。”

或者說是暧昧。

栗夏覺得這件事該有個結果了。

她很清楚,過了今明短暫的暧昧戒斷期,很快,不過幾日,她和F就會互相淡出彼此的世界。

F是敏銳理智的,自然不會對她拖泥帶水和死纏爛打。而她要做的就是,單方面控制好自己的分享欲。

等到完全斷聯之後,她就能坦然地面對趙小蘭,坦然地整理自己。

回程前,栗夏找了些石頭,圍成一圈。石頭擺了又擺,上面的土拂過又拂,好像怎麽也不滿意。栗夏心裏空落落的,沒起身就掉下淚來。栗春站在她身後,扭過頭擦淚。她對面包的感情不比栗夏少,只是在校時間久,陪伴少了,而面包最初是栗夏帶回家的。

她要控制好自己的悲傷,才能減少姐姐的悲傷。

也是這天。

F發來幾條消息,栗夏間隔好久,才潦草地回複。他緊接着問:【今天完成拍攝早,之前你想看的侯麥,我找到有字幕的片源了】

【要不要一起看?】

栗夏:【不了,要工作】

F:【今天周日】

栗夏:【哦,加班】

長久的沉默,栗夏熄屏,繼續看動漫新番。

很快,手機又亮起。

F:【栗子老師,你最近好像有點躲着我】

栗夏很想說,這不叫躲,這叫減少沉沒成本。網聊,異國,每一點都虛無極了。你喜歡玩暧昧,一個人玩兒去吧,哪怕暧昧到盡頭,姐不奉陪了。

話到嘴邊,她玩心又起,【和我聊天快樂嗎?】

F:【嗯,很開心】

栗夏:【你知道,快樂是免費的,特別快樂就要付一些代價了。】

F:【什麽代價?】

栗夏毫不猶豫搬出話術:【其實之前的快樂都是我的增值服務,不好意思,現在你的免費體驗結束了。】

【那怎麽續費?】

續費?

栗夏想來想去,好像什麽方法都乏善可陳。不過是濕木點火,把悲傷的到場延遲些。随便回複了一句要看誠意,栗夏就扔下手機。

至于什麽誠意,她也不知道。

話及此,似乎很難再有出口。

只是沒想到,二十分鐘後,F語氣猶疑:

【是因為我沒有同意給你看腹肌嗎?】

……

……

栗夏被突如其來毫不相幹的問題問笑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在卧室來回走了兩步。

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你現在打算同意嗎?】

半晌,F的文字好似都絞着羞澀的音調:

【我……真的不太好意思】

蘿蔔都甩到嘴邊了,栗夏肯定不會放過,她還是那句話:【背肌也行】

F:【好像沒拍過】

……

栗夏想說大哥你這就沒意思了啊。

栗夏:【可以現拍】

F:【其實我不太懂】

栗夏:【?】

F:【你只對我的腹肌感興趣嗎?】

栗夏一頓,面無表情:【食色性也,不可以?】

對面沉默了兩分鐘:【可以】

他沒有再發,栗夏也不再等。

之後的兩三天裏,意料之中的,兩人回合制的聊天越來越少,內容幹癟,語氣禮貌。F照舊問一問她在做什麽,照舊說晚安。有時趕路,栗夏會停下來,盯着天邊飛機滑出的航跡雲,看那道白線由濃減淡。

像是從自己心髒抽出的,絲絲癢癢的瘾。

-

栗夏自認情緒控制能力還算OK,很少把生活的負面延伸到工作上。面包出意外的那段時間,她僅用了幾個小時的外出假,回來後繼續站上舞臺,言笑晏晏主持活動。

區區戒斷一個認識幾周的男人,輕而易舉罷了。

周一,她幹勁十足。周二,領導批評她校對差錯率較高,要降到十萬分之一,不然這個月扣錢,栗夏咬咬牙,忍了。

直到周三,低聲下氣去和社長溝通第三十版封設,最後,他終于敲定了第一版。

……

栗夏抓抓頭,退出辦公室。關上門,笑了。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會笑。下一秒,她狠狠心把這個消息傳達給了設計師。

很好,對方給她回了一串省略號。

栗夏盯着那六個黑點,茫茫然呼了一口氣。

人好像就是在這語言的留白裏獲得一丁點喘息。

工作出了差錯,副社盯她進度,加上手邊稿子如山,栗夏不敢怠慢。還沒從至暗時刻裏緩過勁,領導在微信上叫她,說有要事。

栗夏進去一聽,原來是出差的事。

“這周六日,南臨藝術中心有個營銷專家培訓,你代表社裏參加一下。”

“南臨?”

“有問題?”

栗夏站着,不言語。

“楚曉文孕期不能出差,下周二還有一場圖書會,你替她去一趟。”

“在哪?”

“同一個地方。”

又是南臨。

栗夏心下意識抵觸。這位副社安排出差從來都是趕鴨子上架,職責混亂,這次甚至不是她的工作範疇。正所謂一将無能,累死三軍。同事們也怨聲載道的,各個找理由不配合。

栗夏直接問,“營銷方面一直是徐編負責,讓我去培訓是不是不太合适?”

“哪裏不合适?”

栗夏正要陳述。

“別拿到工作就想着往外推,培訓對你是提高,況且社裏你最年輕,人家徐編上有老下有小走不開,楚曉文又孕晚期,你年輕沒成家,無牽無挂的,說走就走,有什麽不合适?”

一番話聽得栗夏胸口發悶。

年輕人就不是人?

什麽叫無牽無挂,我是孤兒嗎?

“不好意思,去不了。”

栗夏繃緊下唇,“出差這麽久,我下周的工作進度會嚴重受到影響。”

別說工作,連周報都要在路上寫。周六日甚至沒有加班費,周日連夜趕回來,何苦呢。工作日出差,還能淺淺“忍受”。

領導面色愠怒兩分,“那就克服一下。”

栗夏也不讓步,“克服不了,我沒有分身術,如果代替楚曉文我可以考慮。營銷會,您再找別人吧。”

“誰教你讨價還價的?”無能者狂怒,那人音量拔高三分,“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文件随後發你,出去吧!”

……

坐回工位,栗夏在手機上暴躁狂點功德木魚。其實這次拒絕,并不是她叛逆,和領導作對。

而是因為出差的地點。

在出版社工作後,栗夏印象最深的一次出差,就是在南臨。那天,她不僅被澆了雨,從客戶家裏出來,還收到了一條讓她永遠內疚的消息——她的外公,沒能撐到她回去,老人病逝前,甚至沒能見她一面。她也一樣。

栗夏已經忘記後來是怎麽回到北京的,她孩子氣地開始認為南臨是個晦氣的地方。她知道此地漂亮,聞名,對她而言,卻是糟糕、悲傷的。後來每每有朋友叫她去南臨玩,她都是嘴上應承。

此外,栗夏覺得自己最近的狀态,不太适合出遠門。像一片氧氣稀薄的高原,別人要費很大力氣,才能踏入。而她,接納能力也很差。

總要找點開心的什麽,栗夏想。

打完下班卡,逃離公司。有點饞門口阿姨賣的糖葫蘆,她便挑了一串,草莓和山藥豆。噙着糖衣剛走兩步,眼前晃過一只熟悉的小身影。是總在公司旁邊徘徊的小柯基。

栗夏走不動了。

她靠過去,從包裏拿出一根香腸,撕掉包裝,擺地上吸引它。小狗認識她,小短腿邁開,搖過來。這會子,栗夏看清了,它的毛發明顯很久沒有清洗,還沾了黑色蒼耳,她覺得可愛,用手拈下來幾顆。

是小流浪嗎?

還是跑丢的?被遺棄的小狗?

栗夏起身,四下張一張,沒有人朝這邊看。

她低頭看它,小狗正垂頭進食,吃得很香,毫無戒備。面包以前也這樣,不怕生。栗夏看着看着,忽然就冒出一個念頭。

——流浪狗的話,把它帶回去是可以的吧?

——要不然收養它?

她們這樣有緣分。她會給它洗幹淨毛發,穿漂亮衣服,買很多玩具,做營養餐,她會對它很好的。精靈一樣的活物,在面前踱步,栗夏想到以後,心裏有點激動,不知道貿然帶回去會不會吓到趙小蘭?管不了那麽多了,趙小蘭會理解她的。她越想越着急,思緒像一支打氣筒,讓她變得蓬松忘我。

一時找不到紙箱,栗夏大方撐開自己的托特包,放到小狗腳底,試探,“不然…你将就一下?”

她推推它。

許是被吓到,小狗一頓,跑開了。

栗夏只好再次使用美食計,打算吸引它鑽進包裏。正當她全神貫注施招時,不遠處傳來一聲方言吆喝。栗夏沒聽懂,還在納悶,下一秒,手邊的小狗飛一般朝那人跑去。她愣愣起身,回頭。小狗跟在一位大爺腳邊朝前走,大爺推了拉貨的兩輪小車,上面擺着一些番茄、胡蘿蔔。他擡起下巴遠遠看過來,嘴裏似乎說了什麽。

糟了。

栗夏慌張把包藏到背後,忙轉過身去。她雙頰發燙,垂眼看空蕩蕩的包,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一時上頭做了什麽荒唐的事。

她差點拐走別人的小狗!

栗夏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拍拍自己的臉,唐突羞恥地走在大街上。

原來它是有主人的啊。栗夏有點慶幸,又有點難過。花了十分鐘來平複自己的心情。唯一能給她帶來快樂的,不屬于她。

她深切而惶恐地意識到,好像生命中,她什麽也抓不住。

寵物,親人。

還有心動。

她總是試圖抓住些什麽,去證明生命是可控的。

然而失敗了。

再回想剛剛的事,簡直是落荒而逃的。

手機傳來震動,是領導發來的出差文件,裏面密密麻麻寫了時間地點。一共兩份,不同名稱,還有一些提醒。栗夏不想看,掃一眼,摁滅。

擡頭調轉過路口,對面花花綠綠的一排商鋪正熱鬧,紅塵漫浪,她一眼瞧見那家亮着燈的彩票房。

來往的車流,劃碎她的視線。

栗夏別開眼。

-

她的這片高原,之前淋了雨,現在又被人點了火。沒見火苗,卻升起了焦渴的灰煙。

栗夏心裏有點躁。

她着急回家,想第一時間抱起滑板。因為踩上滑板的那一刻,只要控制方向,就能獲得來自不同方向的自由的風。她加快腳步。

進門,趙小蘭在大掃除。沙發推到一側,栗夏問她找什麽,趙小蘭說丢了一根鈎針。

“哦。”

栗夏放下包,只去尋滑板。

“夏夏,你媽腰不好,來幫忙找找。”曲書心喊她。

沙發挨着牆角,栗夏拿來工具趴地上摸索。半天沒找到那根鈎針,手上大面積橫掃,一用力,撲啦啦從裏面滾出什麽。

待起身看清楚,栗夏愣了一秒。

那是一顆粉色彈力球。

上面裹着灰塵,咬痕陳舊斑駁,被尖利的牙紮出了無數深深淺淺的小洞,證明曾經的小主人存在過。

愣怔中,栗夏撿起來,握在手裏。

——這是面包最喜歡的玩具,每天纏着栗夏陪它玩。直到某天球不知道滾到哪裏,栗夏發現後,趴在地板上,床底櫃子沙發底找半天,沒找到,便給它買了新的。面包對于新球沒什麽興趣,它時而叫兩聲,似是不滿意,但沒人太在意。

……

手指摩挲過上面的起伏,凹凸感透過身體,栗夏整個人麻木,喉嚨發堵,像是被過去自己疏忽大意的手攥住,無所适從。

“給我吧,夏夏,給我,我收起來。”

趙小蘭忙立好吸塵器,走過來。

有幾秒鐘,栗夏眼睛一眨不眨,也沒說話。趙小蘭想要拿過去,栗夏沒有松手。她捏着那顆球,轉身,扔進了沙發前的垃圾桶。

“欸——別!”

趙小蘭出聲想阻止,無果。小球擦過塑料袋,向下沉,發出一點輕輕的悶響。像是面包最後的重量。

“怎麽扔了?”

趙小蘭滿眼着急,見女兒面色不好,只能小心地問。

“留着有什麽用。”

沒等趙小蘭反應,栗夏掀開桶蓋,俯身,快速綁好垃圾袋,拎到門口,一氣呵成,另一只手抱起滑板,推開門。

她頭也不回,“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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