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永遠為你嘩然
第26章 永遠為你嘩然
将戛納電影節的參賽作品提交上去後,方則清陷入漫長的等待和虛無中。
等待是個神奇的東西,等待會讓人清醒地抓狂。
時而在巅峰,覺得萬事萬物唾手可得,什麽戛納金棕榈,不過是易如反掌,睡醒就是他的。
時而,被懸而未決的一分一秒打敗,一個念頭就能沖垮。
報複性地Gap了一個月,方則清給自己攬了個簡單的活,去了巴黎。
“方導,這段你再看下。”
“方導,需要重拍嗎?”
“方導,這個節奏怎麽樣?”
……
方則清靠着專業素養,白天耐着性子解決工作。晚上,實在無聊又難熬,他就打開《等待戈多》。
裏面的臺詞說,“希望遲遲不來,苦煞了等待的人。”
是啊,苦煞了等待的人。
到底能不能等來,等來的是不是滿意的,他不知道。
他變成一座死寂的山。
無波無瀾熬過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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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栗夏私信的前一晚,方則清和朋友喝了點酒,睡到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打開手機,看到Ins有消息彈出。
他實在有點困,連解鎖手機都是眯着眼睛,兩次才解開。
點進去,發現是有人發來私信。
再一看,方則清騰地從床上坐起來。
看到對方竟問他:
——【你好,缺女朋友嗎?】
方則清愣住了。
這幾個字是怎麽做到這麽禮貌,又這麽輕佻的?
他緊着心反複确認了兩遍,是栗夏的頭像沒錯。
她這是什麽意思?
明明是中國話,怎麽這麽難解呢。
方則清沒着急回,他得弄清楚,一點一點去解。沒想到,對方根本不存在謎底,只是問他缺不缺女朋友。
方則清盯着那個頭像看了很久。
想到很多事。
他認真地打下一個字:【缺】
-
方則清第一次見到栗夏,在北京酒店總部。他一早打理好自己打算出去,在大廳看到藺栩在門口送人。
是個女孩。
眼睛明亮地看着藺栩,盈滿笑意。
手裏拿着東西,臨走,忙塞到藺栩懷裏。
又是哥哥的追求者麽?
方則清心下嗤笑。
他去前臺問完事情,轉身時,藺栩已經返身回來,問他去哪。方則清說有點事。
“你拿的什麽?”他問。
藺栩搖搖手裏的書,“咱媽的新書啊,出版了,那個負責的小編輯特意來送的,好用心。”他手裏還有一罐雪花酥,藺栩笑笑,“我不是去和他們社談合作了嗎,她說特別感謝我,暫時沒時間請我吃飯,就先送了這個。”
方則清去看門口,早無人影。
原來她是負責藺虹書的那位編輯嗎?
“給你拿着。”
藺栩把那罐雪花酥遞給他,“我不吃甜。”
又警告方則清,“你不準扔啊,人家女孩親手做的。”
“咱媽之前還說把她介紹給你呢。”
方則清本想說,沒興趣。
話到嘴邊,沒說出口。
他已經拆開一個雪花酥,咬了一口。
恰到好處的甜味彌漫開來。
他看着空蕩門口,忽地想到剛剛女生的笑臉。
……
方則清不止一次聽藺虹提起過這位栗編輯。
藺虹寫作很痛苦的時候,會整夜整夜和她打電話。有幾次,方則清剪完片子已經是淩晨,他路過藺虹房間,發現她還在寫東西。
但不是一個人,那位栗編輯在電話裏陪着她。
方則清很意外。
意外于這兩個人的熱情。
“我其實知道自己這樣非常打擾她,可能我自私吧,夏夏包容、忍耐了我的自私。說起來,我一把年紀了還要一個二十多歲的人把我拉出來,也是很可笑。但她很單純,單純地鼓勵我,也很真誠,我常常感覺不到我們的年齡差距。她活潑,熱烈,給我帶來很多力量和好心情,所以我總是叫她小夏天。”
藺虹被采訪的時候,這樣說。
方則清很明白。
許許多多次,他看着一個陌生人把藺虹煥新,幫助她完成夢想。
從某種層面上,方則清很欣賞這樣的人。
她好像擁有着溫柔又活躍的生命力。
當然,他也感謝她。
感謝素未謀面的她。
藺虹這些年也有寫作,但寫書對她來說實在是個艱難跋涉的過程。書的內容是一位農村婆婆在村子裏大半生經歷的生離死別,她要從自己的家鄉取材,采訪,了解一些入殓風俗。工程量很大。
方則清看得出,她每次靈感缺失時的痛苦。
他很想幫忙,又無能為力。
有時候,藺虹會一個人坐在院裏發呆,坐到日落。稿子就在手邊放着,有靈感了寫一寫,寫得不好就撕掉。
世界這麽大,她撕破紙張的聲音卻那麽響。
方則清默默撿起來。
他很擔心藺虹就此抑郁,可他無法阻止。
也是這時,他忽然想到,“媽,你要不要給你的那位小編輯打個電話?看她能不能提供一點建議,幫幫你。”
藺虹說不想打擾她。
方則清實在覺得,需要有人拉她一把。他不認識這位編輯,可他此刻有求于她。那是方則清第一次,用藺虹的手機給栗夏發消息。
他先是問了問她現在有沒有空,方不方便。接着說遇到一些難點,可不可以電話聊一聊。
對方說:【好的呀】
她說完,很快打來電話。
方則清接起來,聽到一個清清甜甜的聲音:“虹姐,下午好呀,今天寫得不太順利嗎?”
方則清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但他這一刻承認了,有些人只是聽到她的聲音,就會讓人覺得,這是很好的一天。
-
再見到栗夏,是去年,她第一次來家裏拜訪藺虹。
那會兒,藺虹的書已經出版,陸續上市,她精神狀态改善很多。
某天早上,藺虹說今天家裏要來客人,方則清正巧要在線上開個策劃會,吃過早飯,便說自己有事,不下樓了。
藺虹不太開心,說,“又不是讓你相親,你躲成這樣。”
方則清頭也不回:“你給我介紹的還少。”
藺虹哼一聲,“這個可不一樣,我還舍不得給你介紹呢。”
有什麽不一樣?
方則清也懶得聽。
他把耳機挂到脖子上,散漫地劃着手機朝樓上走。
這時,門鈴響了。
藺虹很快去開門。
“虹姐!”
還沒見到人,先聽到一個玉珠落地似的輕快人聲。
“诶,夏夏。”
頓時,方則清停下腳步。
從他的角度望去,門打開着,地板上切出一道不規則的淡金色光暈。他站在臺階上,視野受限,只看到一個漾着陽光的幹淨的白色裙邊。
方則清無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視線随之擴大。
他看到,那人身前抱一束色彩明豔的花。
看不完整,他便又向後退,下了第二個臺階。
那一刻,遠遠的,他看清明豔花束後面,漂亮靈動的一張臉。
說說笑笑時,更是生動鮮活。
像她能給人好心情的聲音。
又勝過她的聲音。
他站着看了幾秒,緩步上了樓。
也是那天,方則清忙完,從樓上的玻璃窗上看到藺虹在門口送她,她擺着手走遠了。天邊陰沉混沌,有要下雨的跡象。方則清下樓時,藺虹正換好鞋進門。
剛要關門,外面響了一聲悶雷。
“壞了。”
“不知道夏夏帶沒帶傘。”
藺虹急急忙忙地從櫃子裏找到雨傘,轉身就要出去。方則清見狀,快步走過去攔她,“我去送吧。”
“那你跑快點兒,她應該去外面路上打車了,我說送她,她偏不肯。”
方則清出了院門,地上已經不規律地砸下雨點來。雨點的速度比他的腳步還要快。別墅區的路分叉口很多,他用眼睛左右去尋一個白色身影,卻不得。只是見雨越來越大,他腳下沒停。
沿路一直走到盡頭,不見人影,想到她可能已經坐上車離開了,方則清有點想返回去。
也是只拐個彎的距離,再轉頭,方則清瞬間愣住。
剛剛還言笑晏晏的女孩,此刻正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抹淚。她哭得好難過,雨水從臉頰混着眼淚向下流,卷過她的頭發,椅面和她的白裙子一起被打濕,洇出悲傷的深色。
像一朵淋雨的小花。
她…
難道藺虹欺負她了?
還是刁難她了?
方則清攥一攥手,還是上前一步,将傘撐開,遞過去。
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張張嘴巴,又噤了聲。
他和她太陌生了。
傘送到,就夠了。
在對方擡頭之前,方則清已經走遠。
那天,栗夏在南臨接到外公去世的消息,忍到從藺虹家裏出來才哭。她沒有看清是誰送的傘,一直以為是個過路的好心人可憐她。
後來,她問方則清什麽不和她講話。
方則清說:“其實我當時站在拐角看了你很久,看你哭完站起身,你的裙子濕了一大片,我心裏還有點着急,然後就看到你從包裏把襯衫拿出來,系在腰上擋着,用紙巾擦臉,整理好自己,打着傘繼續朝前走。”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心裏有說不上來的空落。
“怎麽說呢,我大概有點叛逆吧。那段時間我很冷漠,不喜歡主動制造因果。你和我媽認識,我不喜歡被監視着相親、談戀愛。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發現自己可能想和一個人發生故事,卻很難去踏出那一步,主動地讓故事由我來寫。于是就等,等到錯過,然後告訴自己沒緣分。”
“況且,你完全不認識我。”
“所以,後來聊天的時候,我是覺得輕松的,因為我們沒有其他身份,是直接建立聯系的。”
-
說起來,方則清找到栗夏的ins是個意外。
藺虹說,她的書國內銷量不錯,出版社便又發行了英文版。她得意驕傲極了,揚言自己的書現在國外也能買到。
方則清還有點不信。
他想在ins搜搜看,托朋友去支持一下銷量。
某個極為平常的晚上,他在搜索框裏打出藺虹的英文版書名,點擊搜索。跳出來的詞條很少,大多毫無關聯。方則清一一點進去看,不經意刷到一張圖,是藺虹英文版的實體書。
圖片上,中文版和英文版的書擺在一起。
下面配的文案是:【入行以來最大的成就,過程很艱難,但我還是做到啦!以後每天都要默念一遍:我超棒的!】
方則清心下一動,點進該賬號的頭像和主頁去看。
那一秒,他确認了。
是她。
這晚,方則清一一看完她主頁所有的照片,文字。大概思考了三分鐘,伸手,點了關注。
“當時的想法也很簡單,”方則清後來說,“怕下次找不到你的ID。”
栗夏知道後說,“我看你就是想刷存在感。”
方則清哈哈大笑,親親她,“你就當是吧。”
但他不後悔自己邁出的那一步。
因為他借着機會,認識了另外一個栗夏。
大膽奔放的,可愛有趣的,重要的是,是一個對他感興趣的栗夏。
她總是要看腹肌,背肌,提一些尺度很大的要求。
還有一次竟要聽他洗澡。
方則清每次都被她搞得面紅耳赤,臉上忍不住笑。
他無奈的同時,心想,可得好好練練了。
他有時候會想,這和負責藺虹書的編輯,真的是同一個人嗎?怎麽有點不靠譜呢?
他想着,便又笑出來。
方則清也是第一次發現,他和栗夏聊天的時候,笨拙的嘴巴能說出這麽多調情的話。
他常在房間裏焦灼地走來走去,想要回複地有趣些,不至于冷場。
來回幾天後他就意識到,大膽直接、不拐彎抹角的話,似乎對栗夏更受用。
他的心思成天被她牽着走。
但方則清樂意。
朋友發現後,說,“這種上來就要看腹肌的,人家就是跟你玩玩兒,心血來潮搞搞暧昧,長久不了的,你也別太當真了。”
方則清沒聽進去,只問:“那怎麽才能讓她不是心血來潮?”
朋友看着他有點無語,滿腦袋“你戀愛腦啊?”。
最後只說,“你加油。”
方則清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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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也許不懂,可方則清自己最清楚。
當一個人完完全全将自己置于一種極為平靜的狀态,不斷下沉,下沉,沉到一種默然的瘋狂中。
然而這時,有一個人在外敲門。
她把她的小石子一顆一顆投到你的湖裏,被動刺激你泛起無法忽視的漣漪。她與你對話,連回音都能令世界的阒靜變嘩然。
方則清是主動開門的。
他很多時候想,他也是自私的。他不想變成死寂的山,就自私地抓住栗夏随便扔給她的一息火,不斷添柴,不斷燃燒。他也怕熄滅,在很多項目無法結束,無法早點回國的時刻。
戛納的參賽毫無消息,他也不再等了。
和栗夏聊得越久,他發現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他不想等待戈多。
想汲汲一點機會,去見她。
去寺廟的那天,方則清和合作方談完,已經過了中午。手機上,栗夏十一點給他發了去財神廟求簽的照片。今天不是栗夏的出差日,他很想陪她旅游。
他看看了栗夏的運動步數,一直在動。猜她還在景區,沒猶豫便動身。
出發時太着急,待發現手機快要關機,他已經開着車在高架上。
方則清邊踩油門,邊覺得自己有點瘋狂。
怎麽會有人不提前和對方打招呼,就去見人家?
心裏卻隐隐開心着,緊張着。
他想好了,到景區後找到充電寶,先給栗夏打電話。
如果她願意見他,他就第一時間出現。
不耽誤一點時間。
他從未感覺一個城市這樣有意義過,或者,他這樣急切過。
方則清打着傘,跟一些游客上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慢慢意識到自己今天大概見不到栗夏了。只是眼見快到寺廟,他便繼續朝前走。
直到,他看到來來往往的香客,傘面挨着傘面,亂壓壓一片。
別說找人,人臉都蓋在傘下瞧不明晰。
方則清心下嘆氣。
他确實有些思想荒唐。
他決定先聯系到栗夏,他現在應該距離她很近。
江南的雨下個不停,方則清擡頭看天,霧沌沌的灰白。
大概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了,他想。
不知道她有沒有打傘。
繞過行人最多的小路,方則清終于到了寺廟門口。他四下張一張,想趕緊找到商鋪,打開手機,腳下略有些遲疑。然看來看去,好像并無收獲。只好再向裏走。
廊檐下的人很多,大概是避雨,方則清打算繞行。
也是擡眼時,隔着雨霧,瞥到一個清落人影。
以為自己看錯了。
方則清定定神,再去看。
寺廟的前雨滴滴答答敲在他的傘面上。
四面紅塵浮動,人潮萬千。
他靜靜立在原地,看栗夏在檐下擡頭望雨,她伸出手,去接透明雨滴。
那一瞬間,方則清懂了——
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