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第二日,魏芷察覺到平靜的空氣中有一絲不平靜的變化。
首先,她去總監辦公室送文件的時候,季琪琨沒有像往常那樣留她溫存一會,其次,原本她也可以彙報的工作,他叫了小蔡去辦公室。
最後,中午午餐時間,她主動去總監辦公室找他,想邀請他一起吃午餐。
辦公室已經反鎖,路過的小蔡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告訴她,季總聽完彙報就出門了。
魏芷握着手機考慮了一會,最終還是沒有打那個電話,轉身去了公司的小食堂。
狹窄的食堂裏坐滿了正在用餐的畫廊員工,因為她來得遲,已經沒剩什麽好菜。她低着頭端詳剩下的菜式,正打算随便吃點,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來晚啦?排骨都被他們挑完了。”
魏芷擡起頭來,手持一個大鐵勺的鄭田心站在她對面,鐵勺上還沾着一點番茄炒蛋。她笑眯眯地看着魏芷,胸前圍着一個髒兮兮的白色圍裙,眼角的笑紋堆疊在脂肪之中,一個更寬更厚的下巴從真正的下巴後面擠了出來,也在向魏芷打着招呼。
在畫廊工作了一年多,鄭田心是魏芷唯一熟識的食堂員工。
原因無他,鄭田心臃腫衰老的外表雖然和“甜心”一詞無關,但她的性格卻是公認的熱情友善,她能記得畫廊所有人的名字,每次見到,都會主動打一聲招呼。
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她,但至少沒人讨厭她。
魏芷也不讨厭她。
“沒事,吃點菜也行。”魏芷笑道。
“你跟我來。”鄭田心神秘兮兮地說着,拿手中勺子做了個“走”的手勢。
魏芷端着餐盤跟她走到只有廚房員工才能入內的後廚,鄭田心從她手中拿過餐盤,進了一趟後廚,再出來時,餐盤裏已經堆滿了公共餐盆裏沒有的土豆燒排骨和番茄炒蛋。
鄭田心沒有把餐盤直接還給她,而是端着餐盤繼續幫她在用餐區找一個空位。
“今天怎麽想着來食堂吃飯啦?和季總吵架了?”鄭田心一臉調侃和八卦。
“沒吵架。”魏芷說,“他上午好像比較忙。”
“哎呀,男人嘛,都是這樣的。沒有永遠熱情的男人啦,忽冷忽熱,我家那口子也是這樣,高興的時候一個樣,不高興的時候又是另一個樣。”鄭田心絮絮叨叨地說,“像季總這樣的金龜婿,你要牢牢握住,想要撬牆角的人,多着呢!”
魏芷被她逗笑了:“誰想撬牆角?”
“不可說,不可說。”鄭田心擺了擺手,又繼續傳授起她的“馴夫寶典”,“這男人啊,好臉色不能一直給,也不能一直給壞臉色。你得吊着他。吊住了,再給顆甜棗,比直接給甜棗要好得多。”
“怪不得田心姐和老公感情一直這麽好,原來是有秘訣的啊。”魏芷打趣道。
“嘿,這麽多年夫妻,能沒點體會嗎?”
兩人說話間,逐漸走到一張已經沒人的餐桌。鄭田心将餐盤放下,滿臉笑容地對魏芷說:“你慢慢吃,我回後廚啦。有什麽再叫我!”
“好,謝謝。”魏芷也笑着回應。
鄭田心走後,魏芷坐下來,一邊吃一邊回想鄭田心剛剛說的話,
先吊着再給吃的,比直接給的好……
她打消了晚點再給季琪琨打電話的念頭。
接下來兩天,季琪琨沒有聯系她,她也沒有聯系季琪琨。季琪琨在辦公室裏表現如常,她也表現如常。
第三天,是周日。魏杉邀請季琪琨來家裏吃飯的日子。
雖然是休息日,但魏芷通常也在跑外賣,只不過今天為了歡迎季琪琨的莅臨,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必須各就各位。
早上十點,一向懶惰的魏杉已經去了舊貨市場“淘寶”回來,不僅帶回日租的“古董”、“名畫”,還從公園裏偷剪了一把開得正好的粉色月季,插在空置了許久的花瓶裏,隆重地擺在吃飯的小方桌中央。
就連頭上繃帶未拆的魏來,也必須穿戴整齊,打起精神,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搖錢樹。
王琳更不必說,從早上七點就開始在廚房裏忙碌。
中午十一點整,魏杉拿出了只掌握在他手裏的空調遙控器,讓常年休息的空調終于上班工作。
半小時後,季琪琨還沒打電話,但添越的引擎聲就像獨屬于魏杉的鐵鈴铛,一搖一晃就知道開飯的時間到了。魏杉連忙把一雙臭腳塞進棕色人造革皮鞋裏,急急慌慌地出門去給他的金貔貅引路。
幾分鐘後,魏杉推開木門,把提滿禮物的季琪琨引進狹窄的內室。
進了門,最先看見的就是那一米二的陽臺,不過,魏杉已經提前讓魏芷把那張折疊床收起來了。
所以,陽臺只是陽臺。
“哎呀,地方小,別嫌棄。要不是這鄰裏街坊的還指望着我們這個小賣部行方便,我早就想搬到那電梯公寓裏了!”魏杉大聲說道。
“怎麽會嫌棄呢。”季琪琨笑道,“小芷呢?”
正在廚房幫忙的魏芷走出來,像是才發覺季琪琨已經到了一樣,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你來啦?”
她的目光在季琪琨雙手上的禮盒上掃了一眼。
“怎麽提這麽多東西?又不是第一次上門,太客氣了……”
“就是,太客氣了。”魏杉一邊說,一邊搶過季琪琨手裏提的茅臺和中華等物,滿臉掩不住的笑意,“魏芷,別忙活了,快出來陪琪琨說說話。”
魏芷取下圍裙,請季琪琨在那張暗綠色的絨布短沙發上坐下,給他泡了杯茶。她端着茶杯回來的時候,魏來已經一屁股坐到了季琪琨旁邊,正熱切地拍着馬屁。
“……我朋友知道我姐夫是江都市十佳企業家季鐘永的兒子,都別提多羨慕了!我姐啊,也是走了大運才遇到姐夫這麽好的人!”
“是侄子。”季琪琨微笑着糾正。
“哎呀,姐夫在我面前謙虛什麽,你在伯父心裏,肯定跟他兒子一樣,搞不好比兒子還親呢!”魏來一臉谄媚道。
“你的頭怎麽了?”季琪琨笑着問。
“啊……這個,前幾天上網回家的路上,沒注意有個坑,摔了一跤。把頭摔破了。草。”魏來看了魏芷一眼。
“你和你姐都太馬虎了。”季琪琨說,“下回走路要小心些。”
沒過一會,王琳就開始往小木桌上端菜。菜上齊後,她欣慰地招呼衆人上桌吃飯。
小小的木桌,七個人擠得滿滿當當,就像桌上挪了又挪的餐盤,容不下一絲空隙。那礙事的花瓶,魏杉執意要讓它留在中心。
還殘留着公園清晨露水的粉色月季,強行放進了淺藍色的塑料花瓶裏。牆上臨時挂上的假畫和特意放在木門後玄關上的假古董。
一切都透着滑稽。
就像餐桌上硬湊在一起的七個人一樣。
整頓飯局,最興奮最激動的當屬魏杉。他喋喋不休地談論着魏家每個人耳朵都聽起厚繭的“大工程”。
“……一旦動工,整個江都市都會被震動!那可是幾十年未有的大工程!”
“還沒輪到我進場,但是聽說已經有人開始進場了。我都打點好了,只要開動!三百萬馬上進我的賬戶!”
“三百萬算什麽,我拿的那是小頭。這可是幾個億的工程。三百萬?灑灑水而已!”
“工程絕對是真的,我連文件都看過了,白紙紅字的,還有公章,能有假嗎?□□我們都一起吃過飯呢!”
魏芷早有心理準備,但不妨礙她依舊坐如針氈。
魏家人缺失的臉皮,好像都長在了她的臉上。
魏杉就不必說了,看看魏來,不痛不癢,習以為常,時不時殷勤地給季琪琨夾一筷菜。
王琳倒是不聲不吭,但越埋越低的臉龐也透露着一股尴尬。
漫長的飯局終于結束了。
有了插話的空檔,王琳終于帶着一絲讨好,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小季,您和小芷的婚期定下來了嗎?”
“定了,我們打算明年開春就結婚。”季琪琨禮貌地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王琳松了口氣,連連點頭,“婚禮的事情,如果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您別客氣……我們原本就是農村人,吃得苦吃得累,出力的事情叫我們就好。”
“阿姨放心吧。”
逼仄貧窮的魏家,也沒什麽好留人的。連個能擺在外邊的電視都沒有,留人下來做什麽呢?
雙方都默契地不提飯吃了留下來坐坐的事。
作為替代,魏杉把魏芷作為回禮推了出去,讓“兩個小年輕去看場電影,約約會,我們老家夥就不打攪了”。
魏芷在季琪琨身後出了門,他的衣着永遠是當季時裝周下來的最新款,在那昂貴的服裝之下,是常年保持鍛煉的勁瘦體态,和這條不加修飾,赤裸裸暴露着貧窮的小巷截然不同。
他停下腳步,回頭凝視停下腳步的魏芷,眼睛彎出笑意。
“怎麽走這麽慢?”
魏芷緩緩走到他面前,擡起頭望着他的面龐。
“對不起……我爸總是那樣。”
“你爸是挺有意思的。”季琪琨似笑非笑道。
他看魏芷低下頭沒說話,主動牽起她的雙手握在手裏,望着她再次擡起來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重感情,但是有些對你沒好處的東西,該割舍就要割舍。你別忘了,你還有我。”
他用食指輕輕撫去魏芷眼角滲出的淚水。
“比起那些以家人之名傷害你,剝削你的人——魏芷,你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你。我們才是真正的家人。”
季琪琨看到魏芷咬住了嘴唇,那是她的要強。但她的委屈,那像是要哭出來一樣的聲音,最終沖破了要強。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她說,“你好幾天都躲着我。”
“我什麽時候躲你了?”季琪琨笑道。
疑惑在季琪琨心中煙消雲散,原來并不是她無動于衷,而是她倔強地把忐忑和害怕藏了起來。
“你真的沒有躲我嗎?”魏芷追問。
“當然,只是這幾天有些忙,我顧不上過問你。”季琪琨牽着她的手往停車的方向走去,“我們也別浪費你爸媽的好意,去看電影吧?”
……
托季琪琨的原因,魏芷有一個完全放松的周日。
只不過,她還是會想,要是拿這個時間去送外賣就好了。
晚上十點,季琪琨把她送回家。現在出門去配送站取小電驢換衣服,也送不了多久了,魏芷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完整的假,回家之後洗一個澡,然後早點睡覺。
家裏熱得像是蒸籠,兩個卧室裏都有立式風扇,魏芷的折疊床邊只有一把桌面風扇在努力破開悶熱粘稠的空氣運轉。
魏芷拿上換洗衣服,走進狹窄的浴室,把衣服挂在門後,開始脫衣服。
蒸汽漸漸充盈着整間浴室。
這是她一日之間難得的放松時刻。
她正享受着這片刻的安寧,目光在頭頂換氣扇的扇葉背後忽然瞥見一絲幽光。
溫熱的水流依然沖刷着她的身體,胸口裏的心髒卻忽然被一盆涼水澆透。
魏芷關閉水流,踩着角落的置物櫃,伸手夠到了換氣扇。
她的手指在充滿陳年灰塵的換氣扇背後摸索。
她摸到了不屬于換氣扇一部分的——一個光滑的,嶄新的東西。
一個針孔攝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