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無力逃脫,是家庭暴力最大的特征。”
随着最後一句總結的落下,這場講座也落下了帷幕。
江都警校經緯樓,報告廳裏稀稀拉拉的學生接連起身離去。有少數幾個對講座內容抱有疑問的學生,拿着筆記前往講臺詢問。
臺上滿頭銀絲的講師是清華大學的陳教授,既是博士生導師,也是著名心理學家。張開陽今日特意回到母校,就是為了參加這場公益講座。
他坐在座位上,等到講臺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前去。
“陳教授,剛剛聽了您的講座,我的感觸非常多。您接下來還有時間嗎,我還有一些不明白的問題……”張開陽真誠地問道。
陳教授收拾着桌上的教案,頭也不擡地說:“你是畢業生吧?”
“是,我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次回來,是專程來聽您的講座的。”
“工作上遇到了問題?”
張開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陳教授沒有追問,她将右肘撐在講桌上,身體輕靠,耐心地看着張開陽:“說吧,孩子。你有什麽疑問?”
張開陽在來之前,就已經整理好了他想問的問題。但真正到了要說出的時候,那亂麻般數不清的疑問堵住了他的唇舌。
自陪着翁秀越走訪群衆搜集起訴證據之後,半年過去了。
這半年時間裏,他在派出所裏見到的殘酷比前二十五年都要多。
人性的灰色在這裏被無限放大,幾乎要将他淹沒。
“我想問……您的最後一句話‘無力逃脫’,為什麽會這樣呢?”張開陽說。
陳教授微微一笑,了然地說道:“你是想問,她們有手有腳,沒有被限制行動,為什麽不自己離開?”
張開陽感到一股羞愧湧上心頭,就好像他也變成了那些不知內情就在背後議論的人一般。
“鐵制囚籠的存在易于察覺,以‘家’為名的透明囚牢卻非外人能夠看見。家往往是男人的皇宮,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家也可能是女人和兒童的囚牢。”
陳教授溫和的語氣緩解了張開陽心中的愧疚,他忍不住擡頭看向這個雖然年邁卻散發着睿智光芒的女人。
“在‘家’這個囚牢裏,兒童沒有獨立謀生能力而成為囚徒,女人則更多是出于經濟、社會、心理等原因,以及實質的恐吓和毆打而成為囚犯。”
“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遭受家暴的人,都有可能獲得嚴重的心理創傷。這并非是心靈上的一次感冒,而是心靈上可能終生不愈的重疾。一個心靈生了病的人,就算她有完好的手腳,也可能無法獨立走出牢籠。”
“因為在她獲得創傷的那一瞬間,她與人聯結的能力,自我拯救亦或尋求幫助的能力,也大大降低了。”
張開陽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患有心理創傷的人,有沒有什麽明顯的症狀?”
“每個人表現的方式都不一樣,”陳教授緩緩道,“只不過,所有心理創傷都有一種共通,那就是極度的恐懼、無助,已經失去掌控和即将面臨毀滅的感覺。”
張開陽一愣,眼前浮現出這段時間接觸的家庭暴力受害者,她們無一例外都有着這樣驚恐不安的眼神,越是受虐待時間短,表現越明顯,而長期遭受虐待的受害者,眼神大多麻木空蕩,連恐懼也不曾有了。
“同樣的一個人,在我們看來或許就是一個令人憎惡的施暴者,或許還會想,他并不高大,也并不健壯,甚至只是社會上的一個失敗者,為什麽受害者卻能甘心忍受許多年,乃至主動留下不願離去?”
張開陽臉紅了,這正是時常萦繞在他腦海中的不解。
“因為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絲毫沒有任何值得尊重地方的人,在飽受多年暴力的受害人眼中,或許只是看見他,就會讓她渾身僵硬在原地,腦海被雷擊一般的恐懼所占滿。這并非理智所致,而是創傷後症狀。”
“一般人面對危險時,交感神經系統會分泌腎上腺素,使身體出于警戒狀态。心理上的威脅感不僅會讓人高度集中,也可能改變人體知覺,使人忽略疲累和疼痛等負面感覺,最後,威脅感還會引發恐懼和憤怒。這些反應綜合起來,武裝了個體全身心,以備迎戰或逃脫。”
“一旦這些行動失敗,甚至反複失敗,人就會産生受創反應。因為抵抗和逃脫都已徹底失敗,人類的自我防禦系統因此潰敗,變得混亂無序。即便危機解除,過度反應的狀态也無法恢複常态。一次或多次的創傷事件,對受創人的生理激發反應、情緒、認知和記憶,都會留下嚴重而長期的改變。”
“留下并非主動留下,而是受創後的一種慣性。”
陳教授微笑着說道,她的笑容裏有一種遺憾和苦澀。
“最複雜的虐待往往出自家庭,由精神暴力和身體暴力共同施暴。因為加害者非同尋常的控制欲,受害者往往在社會上孤立無援,她們唯一能依賴的,只有傷害她們最深的人。被那些加害者有意與社會隔離的受害者,可能在一次逃跑之後,又被加害者說服回來。打動她們的并非暴力,而是虐待的源頭向她百般忏悔,訴諸愛意,他會将一切過錯都歸根于愛,他的所有行為都恰好證明了他是多麽愛她,多麽需要她。一切都是因為她不夠愛,所以他才會如此焦慮、不安、失去理智。”
“施虐者會向受害者灌輸一個理念,那就是‘只要你證明足夠愛我,我們就能獲得幸福’。‘如果你覺得并不幸福,那就是你對我的愛還不夠’。”
“受害者一步一步退讓,竭盡所能地證明她的愛。直到她的心在這場心動和心碎的周期往複中徹底破碎,為了生存,她崩潰的心會自我分裂,她會去努力相信,她這麽做,不僅是因為怕他,也是因為愛他。”
陳教授的話,無異于一場風暴席卷在張開陽的內心。
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在他的成長階段,他從沒挨過哪怕一次耳光。他沐浴在光明之下,自然而然生出讓光明籠罩他人的念頭。他想要拯救那些不幸的人,将自己的幸福分給他們,所以才選擇了警察這一條路。
但就職之後,他才發現,他将一切想得太過簡單。
太多束手無策的悲劇發生在他眼前。
他無法不和那些悲苦的受害者共情,他的心和他們的心一起浸泡在淚水之中。
真實的警員生活,沒有電視上的驚心動魄和熱血沸騰,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苦難和無奈。
他即便四分五裂,碎成千萬片,他的光明,也不夠分給悲苦的衆人。
“我能做什麽……來幫助他們嗎?”張開陽一開口,發現自己哽咽了。他咽下波動的情緒,強拉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讓他們尋求專業心理醫生的幫助。”
陳教授認真地看着他的雙眼:
“精神創傷是傳染性的,就連專業的治療師都可能受創傷性反向移情作用而出現應激障礙,更何況是沒有受過專業培訓的普通人?”
“沒有人能夠拯救他人,永遠不要抱着這樣的念頭。就算是心理治療師,也只是在幫助患者自救。”
“記住我的話,”陳教授鄭重說,“你唯一能拯救的,只有你自己。”
……
季琪琨接過魏芷手中的行李箱,拉着它進了家門。
“大門密碼是畫廊開業的時間,卧室的密碼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家裏的東西都是單人份,你看看還缺什麽,趁還有外賣,買了叫人送來。”
他将行李箱推至牆邊,打開鞋櫃拿出一雙鞋套遞給魏芷。
“記得買雙你喜歡的拖鞋。”他笑道。
“……謝謝。”
魏芷低頭穿上鞋套,聲音還帶着未平息的僵硬。
“你搬來和我一起住,挺好的。我早就邀請過你,可惜你沒有同意。現在好了,以後我們每天都可以一起醒來。”季琪琨說。
“我怕給你添麻煩。”魏芷低聲說。
“怕麻煩的話,還會和你結婚嗎?”
“……也是。”魏芷忍不住笑了。
即便季琪琨還不知道他們家所欠負債,光表面上能看出的問題,也已經離尋常人家十萬八千裏遠了。
“你終于笑了。”
兩根手指按在她上揚的嘴角上,稍稍用力,将其提得更高。
季琪琨望着她笑了。
“手機拿來。”
魏芷稍一遲疑,季琪琨已經從她包中拿出手機。他打開通訊簿,利落地删掉了魏杉、魏來和王琳的電話號碼。
接着他打開微信和□□兩個通訊軟件,要她也删除那上面的家人聯系方式。
“哪個是你爸媽和弟弟?”他态度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地問道。
在那種不允許也不應該提出任何質疑的氛圍下,魏芷删掉了家人的所有聯系方式。
再加上之前删掉的同事朋友的聯系方式,她的手機通訊簿裏,只剩下季琪琨一人。
“沒事的。”季琪琨輕聲說着,溫暖的大手輕撫上她的臉頰,他緩緩擡起她的下巴,直視着她的眼睛,“你還有我啊。你還記得麽,我才是你真正的家人,我永遠也不會傷害你。”
多麽甜蜜的話語,讓魏芷的內心也不禁顫動。
她強忍多時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哪怕她知道這一切都建立在欺騙之上,也不禁在他的懷抱中流淚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