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早上八點,魏芷才起床。

昨天在晚宴上她就提過,第二天早上要請假去醫院為母親開藥。

“正好晚點我要給財務經理打電話确認工作上的事,我會跟他說的。”季琪琨笑道。

她八點出門,先在快遞站寄了昨天剛賣的包,接着前往當地最大的人民醫院。

伊馬替尼并未納入醫保,每次購買,都是原價。

剛剛還上的網貸,又一次被提取出來。唯一增多的,只有利息。

開完藥差不多十點,魏芷不敢多耽擱,立即前往畫廊。

財務辦公室裏的同事們都已經各司其職,魏芷和她們簡單問候之後,連忙打開電腦着手自己的工作。

兩個小時後,出納小蔡和庫存會計都相繼離開工位前往食堂,胖乎乎的財務經理走在最後,笑呵呵地問:“還不去吃飯啊?”

魏芷連忙擡頭回道:“我還剩一點就做完了,李經理先去吃吧。”

經理也離開後,魏芷抓緊時間補上上午請假的工作量。

因為時不時要請假跑醫院,因為季琪琨的這層關系,經理總是一口答應,但魏芷心有愧疚,每次請假回來都會加倍補上耽擱的工作。

桌上的手機震動打斷了她手上的工作,她看了屏幕一眼,因為上面的名字才決定接起電話。

“聽說你又在加班不吃飯?”

季琪琨含笑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沒有不吃飯,我打算忙完手裏這點工作再去吃。”魏芷說。

“我中午有應酬,不能陪你吃飯。不過,我給你點了你喜歡的那家粵菜。應該過會就送來了。”季琪琨說,“記得趁熱吃。”

挂斷電話後不久,魏芷就收到了跑腿送來的餐食。季琪琨點的餐遠遠大于她的食量,連清理之後的桌面都差點擺不下。

魏芷只拿出了自己能吃完的量,其他依舊放在紙袋中,打算晚上帶回家,讓王琳熱熱明天再吃。

她一邊吃,一邊思考季琪琨的“聽說”,是從哪裏“聽說”。

他是體貼的上司,大方的男同事,英俊富有的适婚男人,整個畫廊上下最不缺的就是對他的贊美。魏芷剛和他公開關系那會,小蔡連續幾天來上班眼睛都是腫的。

從哪裏聽說都有可能。

吃完飯,魏芷把吃剩的餐盒等物帶出辦公室扔掉,然後進了洗手間打算洗手。

盡頭的兩扇隔間內,有熟悉的聲音傳來。

“……真是麻雀變鳳凰,也不知道季總看上她什麽地方了。”小蔡說。

“太讓人羨慕了,傍上老板就是不一樣啊。上班像上香,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連個假也不用請——”庫存會計的聲音。

“當初她剛來,我就知道她不是正經人。畫廊的財務除了工作輕松一點,每個月到手二千五的薪酬完全比不上大公司的會計。誰知道她奔着什麽來的。”小蔡忿忿不平道。

兩個隔間相繼傳來沖水的聲音。

魏芷平靜地打開水龍頭洗了手,神色如常地走出了洗手間。

她先回到辦公室,接着不久,小蔡和庫存會計也回來了。

“小芷,還在辦公室啊?去吃飯沒有?”庫存會計笑着問道,而小蔡則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回了自己的工位。

魏芷同樣笑着回答。

同事背後的議論,她早就有所預料。比起那些諷刺和揣測,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李經理,我昨天和今天早上的請假,你幫我登記了嗎?”魏芷敲了敲開着的玻璃門,走進財務經理辦公室,“我正要去行政辦公室一趟,如果還沒登記,我就自己去登記一下。”

經理擡起頭來,臉上露着驚訝和茫然。

“你要登記嗎?那我現在給你寫批假條吧。”經理從抽屜裏翻找專門寫假條的本子,“怎麽突然想起來寫假條了?”

“李經理,我今年請了多少次假,您還記得嗎?”

“這是第一次吧。”

“那我之前沒來,是按曠工算的嗎?”

魏芷的話吓了財務經理一大跳,他手中的鋼筆一抖,慌張看向魏芷。

“當然不是啊!怎麽敢用曠工來算,你不是耽擱之後都補回來了嗎,這個……這個就算彈性工作時間,季總都答應的事情,我們沒道理有意見啊!”

“季總是怎麽說的?”魏芷問。

“季總沒說什麽。”李經理快速寫好批假條,堆着笑容将紙條遞給她,“但什麽也沒說,不就代表一種指示嗎?”

魏芷接過批假條,笑道:“謝謝李經理。”

“诶,客氣,客氣了。”經理的圓臉上挂着虛僞的笑容。

……

五點下班,魏芷坐上公交車,直接去了配送站打第二份工。

她也曾考慮過要不要買一輛電動車來跑外賣,順便上下班。但如果把車停在家門前,她擔心要不了多久,車就會被魏杉或者魏來偷去賣掉。

最終,她還是選擇繼續租借配送站的電動車。

炎炎夏夜,就算十點以後也有三十五攝氏度。魏芷的外賣制服穿在身上,不斷跑上跑下,跑進跑出,貼身的T恤濕潤地貼在身上,騎上電驢冷風一吹,剛剛半幹,馬上又會再次濕透。

淩晨一點,她終于下班。在配送站取下頭盔的時候,她的頭發像被汗水洗過一樣,濕淋淋地貼在頭上,有看不見的熱氣争先恐後冒出。

公交末班車早已沒有,幸好配送站離家不遠,每次魏芷都是拖着沉重的身體步行回家。

今夜的雜貨鋪罕見地垂下了卷簾門,魏芷本以為王琳也撐不住休息了,沒想到掏出鑰匙開門而入,通往裏間的木門背後卻透着燈光。

她提着打包回來的粵菜和王琳的藥,緩緩走進木門,內室亮如白晝,所有人都在。

魏來坐在小餐桌前打手機游戲,王琳坐在一旁,神色古怪,顯得坐如針氈。桌面上散落着許多五顏六色的宣傳單。

魏杉正躺在唯一的沙發上打瞌睡,聽聞魏芷開門的聲音,一骨碌坐了起來,那雙總是充血的突出眼球裏,閃爍着不同尋常的興奮。

“哎喲,我們家的功臣小芷回來了!”他以一種令人想吐的親熱态度說道,“看你這樣,今天又累慘了吧?”

魏芷皺眉躲開他想要搭上自己肩膀的手,充滿防備地看着他和魏來:“你們怎麽還沒睡?”

“這不是等你商量我們家的大事嗎!”魏杉率先走向小餐桌,回頭見魏芷沒跟來,又招手道,“來啊,坐!坐下說!”

魏來也一反常态地放下手機,一副迫不及待要洗耳恭聽的模樣。

王琳的視線和她相接,其中既有無奈,也有對即将發生的事情的畏懼。

魏芷走向小餐桌,将藥和打包回來的食物放在桌上,然後随手拿起一張桌上的宣傳單,翻到正面,是醒目的兩行大字:

“尊貴不凡,卓爾不群。”

“為你量身定做的夢中情家。”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其他宣傳單,發現竟然都是江都市高檔樓盤的宣傳廣告。

一整天的疲憊在這一刻統統化作憤怒朝魏芷湧來。

魏杉仍未看出風暴已至,臉上還挂着惡心的笑容,一邊搓着粗糙的雙手,一邊将其中一張宣傳單遞給魏芷。

“我和你弟弟今天去看了幾個樓盤,這個是我們最滿意的一個。”他難掩興奮,“不僅視野好,旁邊就是公園,離市中心也近。而且面積也大,以後小為結婚了,孩子的房間也有……”

魏芷打斷他的話,把手裏的宣傳單扔回桌上。

“給魏來準備的房子?跟我說幹什麽?”

“當然是要靠你付錢啊——”魏杉毫無心虛之意,繼續擺着那張令人作嘔的讨好笑臉說道,“你弟都二十四了,該結婚生子了。現在沒有房子,哪個女孩會嫁他啊?”

“那也和我沒關系。”魏芷強壓怒火,冷冷道,“我沒錢。”

“我知道你沒錢,但你可以去貸啊。”魏杉挺起胸膛,一副已經為她打算好的模樣,“之前老爸讓你貸款給我買個二手車,我好跑網約車補貼家用,你也沒同意——以前就算了,這次你不能拒絕了吧?要不是我和你媽借不到錢了,我也不會向你開這個口。”

“這筆錢算是爸爸借你的,以後等我拿到工程款,我第一個就還你。”魏杉說,“就算一年兩年的還不上,你不是馬上就要和季琪琨結婚了嗎?等你生了孩子,讓老公幫你還錢就行了。”

“不可能!”魏芷說,“你想都別想!”

遭到毫無斡旋餘地的拒絕,魏杉終于露出了真面目。

“你這怎麽胳膊肘往外拐呢?”他的好臉色消失無蹤,那雙鼓眼中再次充斥怒火,“魏來是你弟弟,你是姐姐,他買婚房,你本來就該幫忙!你看看別人家的姐姐,哪個不是趕着出錢出力的?就你這沒良心的白眼狼,喂不熟的狗,永遠只想着你自己!我從沒見過你這樣自私的人!”

“巧了!”魏芷的怒火終于決堤而出,她的每一個字都淬着濃濃的憎惡,“我也沒見過像你這麽不要臉的人!我憑什麽借錢給他買房子?他又不是我生的!”

“就憑你是我生的!你就該為這個家做貢獻!”魏杉怒吼起來,“反了你,別以為攀了高枝我就不敢收拾你,你永遠都是我女兒!我就是打死你,那也沒人管得了我!”

“魏杉!魏杉!”王琳慘白着臉擋在魏杉身前,不讓他走向魏芷,但她随即就被魏杉一腳踹倒。

“你幹什麽!”魏芷腦袋嗡地一聲,滿腔怒火地撲了上去。

魏來從身後悄悄繞了過來,用力反剪住她的手臂不讓她動彈。

“我告訴你,我今天不打你。因為子不教,母之過。你媽就沒把你教好!所以你才這麽自私自利,忤逆不孝!”魏杉喘着粗氣,抽出腰間的皮帶。

“我不打你,我打這個罪魁禍首!”

“啪!”

伴随着淩厲的破空之聲,兩指寬的皮帶狠狠抽在了王琳的背上,她下意識蜷縮起身體。

“住手!”

冰冷的恐懼壓過了熾熱的憤怒,魏芷忍不住失聲尖叫。

魏杉對她的話視若未聞,手中的皮帶卯足了力氣,重重抽向王琳的身體。

那種渾身僵硬,仿佛被世界抛棄的感覺又回到了魏芷心中。滿臉猙獰,變得不像是個人的魏杉本身已經不再可怕,可怕的是随之侵襲的已經重複二十六年的痛苦和絕望。

被皮帶抽過的地方,會迅速紅腫。

在最開始的幾天,只是小山般凸起的紅腫。但在之後的一周到兩周時間內,那兩指寬的傷痕,會變成刺目的青紫色淤青。

夏天,是魏芷最厭惡的季節。

她必須在炎熱的夏季穿上長袖長褲,才能遮掩身體上永遠也無法消退的傷痕。即便如此,她也會因此遭受異樣的目光。

曾幾何時,她走在路上與陌生人目光相觸,都會近乎呻吟一般在內心祈禱——

帶我走吧。

沒有任何人回應她的求救。

唯一一個過問她手臂上淤青的大人是她小學的班主任,得知是親生父親打的之後,她略有錯愕,過了一會,說道:

“教育孩子也不是這麽個辦法,我會勸勸你爸爸。”

她滿心期待。

然而什麽都沒有改變。

那只是班主任在當時情景下的随口一說,只有她記在了心中。

沒有人覺得那是暴力。

“天下就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你爸爸也是愛你啊。”

每個人都這麽說。

就連住在隔壁的老奶奶來勸架時,也是這麽說。

錯的不是打人的魏杉,錯的是挨打的魏芷。

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這邊。就連王琳,也只會哭泣。

自從慘叫聲引來隔壁鄰居的勸架後,魏杉規定他們挨打時不許發出聲音,越哭喊,越會被打得更慘。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學會了咬緊牙關,緊繃身體,默默祈禱痛苦盡早結束。

她必須日複一日地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事情被魏杉毆打,或者束手無策地看着王琳被毆打。她想要辍學打工,逃離這個家,卻因年紀太小,就算辍學也沒人敢雇她。她想要報警尋求幫助,卻在網上查不到一個因為長期家暴而失去監護權的例子。就算告訴老師,也不過是不痛不癢的談話,然後換來魏杉更為狠心的毆打。

她沒有任何地方可去。

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泯滅內心情感讨好魏杉以換取一時安寧。

痛苦和絕望反複侵蝕着她的心靈,幼小的她向每一個神靈甚至惡魔祈禱,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活着是一件痛苦而孤獨的事,人從誕生起就是孤零零一人,什麽依靠什麽扶持,都是自欺欺人、粉飾太平的謊話。

她和人世間的聯系,在那一刻就斷掉了。

即使皮帶印會随着時間淡去,刻在她心靈上的傷痕卻永遠不會。

幾十鞭下去,魏杉氣喘籲籲,倒退一步扶住桌子,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

在她長大成人後,魏杉動手的次數越來越少。并不是他改過自新了,而是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如此激動了。

家暴者并不會洗心革面,能讓他們停下暴力的,只會是他們也無法對抗的東西。

魏芷看着他,忽然笑了起來。

她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出了眼淚。

魏來被她吓到,不由自主地松開了她的雙手,向後退了幾步。

就連蜷縮在角落的王琳,也忍不住滿眼淚光地朝她看來。

“你笑什麽笑?!”魏杉大吼道。

“我笑你在白費功夫……你想讓我借網貸,好啊,我借就是了。”魏芷從包裏拿出手機,解鎖之後打開隐私空間,将手機扔給身後的魏來,“只要你借得出來,多少我都給你借。”

她滿臉淚水地笑道。

魏杉又疑惑又憤怒地看向搗鼓手機的魏來。

不過片刻,魏來慌張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爸!她早就把網貸借了個遍,這、這好像已經欠了一百多萬!”

魏來的一句話,仿佛砸穿冰面的一塊巨石,石頭落入冰水,裂紋還在繼續。

震驚、恐慌、難以置信的目光從四面而來,齊聚在魏芷身上。

“我早就說過,她是個神經病!”魏來憤怒大叫道,沖到陽臺上擺放折疊床的地方,從枕頭下方摸出了一把藥片朝魏芷擲來。

許多沒有包裝的板狀藥片漫天飛舞,其中一板藥片劃過魏芷的臉頰,尖銳的金屬角刺痛了她早已麻木的自尊。

緊接而來的混亂再次升級,被徹底激怒的魏芷和買房夢碎的魏來扭打在一起,他們之間在多年的告密、競争之下,早已不剩任何手足情誼。魏來的一腳一拳都用盡全力,恨不得當場打死魏芷。就連想要拉架的王琳,也被誤傷了幾拳。

魏杉絲毫不關心面前的毆打,仍拿着她的手機,不死心地查看貸款額度。

魏芷一腳踢在魏來□□,趁他吃痛松手的時候,沖進了廚房。

魏來下意識去追,卻在廚房門口驟然停下腳步,後退起來。

“小芷……”王琳帶着哭腔喊道。

魏芷握着一把砍骨刀,慢慢走了出來。她的胸膛起伏劇烈,呼出的急促氣息,就像因為紅布而失去理智的鬥牛。

“你、你想幹什麽?”魏來慌了神,下意識往王琳身後退去,“我告訴你,你敢動我,你也完了!”

“魏芷!放下!”魏杉也終于放下手機,大喝道。

魏芷提着砍骨刀,一步步邁向自己住了二十六年的小陽臺。

“……誰攔我,我砍誰。”她那幹枯沙啞的聲音讓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那真的是她的喉嚨裏發生的聲音嗎?而不是一具被埋在地下腐朽多年的屍體的吶喊?

她拖出角落的行李箱,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王琳用顫抖的手撿起地上一板掉落的藥物,努力用沒有戴眼鏡的雙眼辨認着上面的小字。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

那是一串繁複的藥名,王琳從沒見過。

她擡起頭,恐慌而哀求地看着魏芷:“小芷,這是什麽藥?你得什麽病了?”

“精神病啊!我不是說了麽,她腦子有問題!”魏來大叫道。

“小芷?你說話呀……這到底是什麽藥?”王琳顫聲道。

魏芷像什麽也沒聽到那樣,快速地将季琪琨送給自己的衣服和包塞進行李箱內。除此以外,她沒有任何想要帶走的東西。

現在留在世間名為魏芷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鬼怪,連她自己也看不太清。

小的時候,她最大的期盼就是長大成人,順理成章逃離這個早已死去的家。真正長大之後,她才發現當初困住自己的并非是無法獨立生活的經濟能力。

是王琳那竭盡全力從沼澤中托舉而出的愛,牢牢地将她困在原地。

“到底為什麽要愛我呢?幹脆像爸爸那樣對待我就好了。這樣,我就能毫無心理愧疚地扔下她離開這裏。”

她期盼不曾被愛過,這樣她才肯被獨自拯救。

她憎恨愛。愛困住了她。愛也殺死了她。

她拖着輕盈得不像它尺寸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邁出了早在八年前就該邁出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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