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魏芷打開家門,看見了本應該還在參加藝術博覽會的季琪琨。

他背對着魏芷靠在客廳的皮沙發上,面對着一整片寬闊的落地窗,霧一般不可捉摸的白雲環繞四周。夕陽透過纖塵不染的玻璃,斑駁地灑在他的身上。聽聞開門的聲音,他轉過身來,處變不驚地對她露出了沒有溫度的微笑。

“……你這麽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博覽會要開很久。”魏芷迅速鎮定下來,笑道,“吃飯了麽?”

“還沒吃,你呢?”

“我也沒吃,正好一起吃吧。”魏芷放下提包走向廚房的中島,“我看看冰箱裏有什麽,随便弄點。”

“你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魏芷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季琪琨。

他從沙發背後走出,緩步邁向魏芷。

季琪琨今日穿着一件剪裁得體的深色格紋西裝外套,內搭一件簡潔的黑色V領襯衫,V領下的頸胸白皙細膩。與外套成套的西褲襯得雙腿更是筆直修長。手腕上戴着一塊精致的手表,金屬的光澤在夕陽下若隐若現。

他就像是一位從古典油畫中走出的紳士,既有時代的風度,又不乏現代的風采。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處細節都散發着獨特的魅力,足以讓每一個涉世不深的人為之心動。

“……有。”魏芷短暫思量後,決定坦白,“我下午早退了。”

季琪琨果然沒有露出絲毫吃驚。

“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去參加博覽會,我擔心打擾到你,所以……”

季琪琨已經走到她的面前,卻仍未停下腳步,魏芷不得不後退,直到後腰撞上冰冷的中島。

“所以你就可以騙我?”他注視着她,輕聲說。

“這怎麽是騙你呢?我……”

“你就是在騙我!”

沒有預兆的一聲呵斥讓魏芷愣在原地,她詫異地看着眼前的季琪琨,在一瞬間的怒色之後,他的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沒有溫度的平靜。

“我不想聽你狡辯,小芷。做錯了事,不受到懲罰是不可能的。”他輕柔地說。

魏芷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而且她之後還有求于季琪琨,她低聲下氣道:

“……你想怎麽懲罰?”

“讓我想想,那就罰你……問問小蔡,每天喝的星巴克裏面是不是灌的白開水。”季琪琨的臉上露出了惡趣味的微笑。

魏芷看着他半晌沒動,他臉上的笑意就慢慢變成了更冷的哂笑。

“你欺騙了我,卻連這樣小的事情都不願意做。”他說,“魏芷,你真的愛我嗎?”

“沒有別的懲罰可以選擇嗎?”

“那你跪下來向我道歉,發毒誓證明你再也不會騙我。”他似笑非笑道。

“……如果我都不選呢?”

季琪琨冰涼的手心放到了她的臉上,他可憐地望着她閃爍的眼眸,輕聲說:“你都無法讓我相信你對我的愛,我們還有結婚的必要嗎?”

在這一刻,魏芷相信他早就看穿了她那顆迫切想要跟他結婚的心。跟更細節的東西無關,那是季琪琨長年累月保持的傲慢。他知道自己的優勢在何處,金錢、外貌、人格魅力,他每一樣都不缺,對他來說,無論是愛上他的錢還是外表,都無關緊要。

無論哪一樣,都是他控制別人的籌碼。

在季琪琨期待的微笑下,她撥通了小蔡的電話號碼,問出了季琪琨想讓她問的問題。

小蔡在電話裏勃然大怒,罵了一通。

“你腦子有病就去醫院看看!”

電話挂斷了,魏芷朝季琪琨看去,他正露着滿意的笑容。

“做得好。”他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我原諒你這次對我撒謊了。但你要答應我,今後不可以再騙我。”

“……好。”魏芷說。

“晚上吃什麽?我來幫你吧。”季琪琨像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那樣,自然地打開了冰箱。

“琪琨,我有件事想求你幫忙。”魏芷趁機開口。

“你說。”

“我想把我媽接過來住一段時間,等我找到房子了,再讓她搬出去。”

魏芷觀察着季琪琨的臉色,他沒有明顯的反感神色,只是疑惑道:“你媽為什麽要單獨出來住?”

“她決定離婚了。”

“好啊。”季琪琨只是略一思考,就輕松地答應了魏芷的要求,“也別讓老人搬來搬去了,就一直跟我們住吧。難道我還沒多的房間給她嗎?住在一起,你也好照顧一點。”

魏芷心中對季琪琨剛剛升起的反感和厭惡因為這一句話,幾乎要煙消雲散了。

“琪琨……謝謝你。”

“一家人別說兩家話。”他笑着對魏芷說,“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對吧?”

“我知道。”魏芷說。

她更知道的是,愛有多麽致命。

……

第二天一早,魏芷在季琪琨的陪同下前往魏家所在的小巷。

巷道狹窄,但考慮到要搬王琳的行李,魏芷還是讓季琪琨把添越開進了巷道。

進入巷道後,城市化的街道就被留在了身後,越是往巷子裏開,空氣裏的潮濕就越是明顯,添越在路上一抖一顫,時不時會有地磚被碾壓翹起,污水飛濺起來的聲音。

兩邊的石牆上,爬山虎肆意攀爬。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雞鳴,顯得尋常而寧靜。

當添越轉過最後一個轉角,出現在眼前的景象令車上的兩人都猝不及防。

平時默不作聲生活在巷道裏的人群像是從地底湧出般,前所未有且密密麻麻地圍在雜貨店前,嘈雜的人聲交織成一片,如同一場無序的交響樂。

在這混亂之中,幾輛警車停靠在一旁,藍紅相間的警燈閃爍不停,仿佛是白日裏熊熊燃燒的火焰,為這裏塗上了不祥的顏色。警察們穿着制服,在人群中穿梭,像是一群沉默的守護者。

“退出去,退出去,走其他路!”有穿着派出所民警制服的警察朝這裏大聲喊道。

魏芷顧不上旁邊的季琪琨,已經率先開門下車,朝雜貨店走了過去。

“幹什麽呢,別堵在這裏,趕緊把車開出去!”民警再次說道。

“這裏出什麽事了?”魏芷問,目光跳過民警的肩頭,往圍滿了警察的雜貨店裏面看去。

“你是什麽人?”

“我是這家的女兒。發生什麽事了?”

民警措不及防,愣了一下。魏芷的問題仿佛是個至今未有答案的未解之謎,在他遲疑的那一瞬間,魏芷已經越過他走進了人群。

“終于有人回來了……”

“好像是這家的女兒……”

有熟悉的鄰居認出她後主動讓出了道路。這種自覺,讓她心中更是不安。腳下的每一步都格外艱難,仿佛是在穿越一片濃霧中的迷宮。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些警察,穿過人群後他們的身影更加醒目,擋在設立了警戒線和告示牌的雜貨鋪前,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魏芷的目光在他們之間搜尋,希望能找到一絲線索,但只看到一張張嚴肅的臉龐,像是冬日裏凝固的湖面,冰冷而堅硬。

接着,她的耳朵捕捉到了更多路人的議論:

“真是太可憐了,怎麽就想不開呢……”

“聽說是自己得了病,男人又老是打她……”

這些話語像冰錐一樣刺入魏芷的心中,讓她感到一陣陣寒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這一切所指向的事實。

聽聞家屬來了,在她面前的警察拿來了一個無紡布編織的帽子讓她戴上,又給了她一雙鞋套,再三交代不能破壞現場後,才帶着她走進了雜貨店。

屋內的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牆上挂着的日歷停留在昨天,時間仿佛在這裏停滞了。

店裏一如她昨天來過的樣子,那罐王琳遞給她,她卻沒有接的可樂,就安靜伫立在櫃上之上。

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王琳通常坐着看手機的那個地方,椅子不見了,王琳跪在一米五的貨架前,脖子上套着一條亞麻色的麻繩。

警察攔住了還想往前走的魏芷。

“你媽媽最近有什麽異常嗎?”

“你最近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她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

魏芷木然地看着王琳,她雙眼緊閉,神色安寧,要不是慘白的臉色,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警察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又混沌,和她耳蝸中的蜂鳴重疊在一起。

“她死了嗎?”

魏芷冷靜的問話讓警察一愣。

“……我們發現的時候,她的體溫已經涼了。”他委婉地說道。

魏芷的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每一次跳動都伴随着疼痛,就像是被一根根細針刺穿。

那絲絲縷縷的疼痛戳破了她和現實的解離。

“不可能……她不可能死的。”魏芷喃喃自語,“她昨天還答應我,要一起離開這裏。她答應過我——她明明答應我了!”

警察攔住了想要朝王琳撲去的魏芷,她向着無法觸摸到的母親用力伸出了雙手,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氣。

跟她同樣打扮的季琪琨趕了過來,從警察手裏接過魏芷,從身後抱着她,不讓她撲向正在被搬運的母親。

她在季琪琨的懷中尖叫,掙紮,哭泣,赤紅的雙眼緊緊盯着王琳的身軀——那個本該熟悉的身影,此刻卻顯得陌生和冰冷。一條白色的床單覆蓋着她的身體,只留下一雙不再有任何體溫的腳露在外面,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裏,如同枯死的藤蔓,一動不動。

她哭喊着,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看熱鬧的人群依舊喧鬧不已,但那些聲音永遠也無法穿透她內心的絕望與哀痛。

她那徒有形式的家在這一刻,徹底毀滅。連虛僞的假象都不複存在。

“怎麽了?怎麽回事?!”

徹夜未歸的魏杉和魏來此時才姍姍來遲,一個剛從牌桌上下來,一個剛從網吧裏出來,身上不約而同帶着濃濃的煙臭。

一名民警站了出來,确認魏杉的身份後,對他說道:“我們接到報警,有市民懷疑這家店的女主人在裏面出了事。我們到達現場後,發現女主人在卷簾門縫隙裏跪着的身影,于是破門而入,但人已經不在了。現場勘查已經結束,死因是機械性窒息,如果家屬沒有異議,我們就不另外進行解刨了。”

“什麽機械……人到底怎麽死的?!”魏杉叫道。

“上吊死的。”民警不得不用更通俗的話對他說,“人剛放下來,你要去看看嗎?”

魏杉猶疑地看向店內,而聽聞可以進入,魏來立即沖了進來,當他看見躺在地上的身影,整個人都癱軟了下去。

“媽——”他發出凄厲的一聲哭喊。

門外,民警依然在和魏杉對話。

“根據我們現勘的結果,人是上吊自殺的。請問家屬有異議嗎?”

“有、有異議會怎麽樣?”

“有異議我們就送去屍檢中心,進一步解剖确定死因。”

魏杉抖了抖:“算了算了……”

他最終都沒有踏入店內一步。

一天後,葬禮在本市最大的殡儀館舉行,季琪琨承擔了全部的費用。

在最初的無法置信之後,魏杉迅速振作了起來,他在靈堂裏陪着前來吊唁的賓客大聲打着麻将,從白天打到黑夜。如果胸痛,就吃一顆止痛藥接着打。

來吊唁的人大多是街坊鄰居,平時多受王琳的照顧。

魏芷的外公外婆只在第一天露了個面,便匆匆離去,外公握着魏杉的手,愧疚地說:“王琳不懂事,是我們家對不起你。”

魏來一直在哭,眼睛每一天都是紅腫的,每一次魏芷和他視線相接,魏來的眼中都會射出仇恨的利箭。

但魏芷除了第一天有哭過,之後再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停靈三天,在最後一天,季琪琨帶着季鐘永一起出現在靈堂裏。

一直忙着輾轉各個桌上打麻将的魏杉,連麻将也扔下了,熱情地前來迎接。

“親家!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這麽忙,還讓你花時間來參加這種事——”

“我聽琪琨說了,本來想第一天就來,但實在是找不到機會,直到今天才推了一個會來到這裏。”季鐘永面露沉痛,“世事無常,節哀順變。”

“是啊,是啊。”魏杉如聽仙樂,連連點頭,“親家也要保重身體。”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請親家收下。”季鐘永伸手示意,他的司機立即從懷中掏出一包用白信封裝着的錢,雙手遞給魏杉。

魏杉剛忍不住咧開嘴角,忽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揚起的嘴角立馬壓了下去,露出一絲裝模作樣的悲傷。

“親家客氣了……”他迫不及待地接過了那個白信封,然後說,“我把魏芷交給你們家,再放心不過了。雖然小芷她媽走了,但她生前最想看見的就是兩個孩子婚禮的場景。你們千萬別為了這件事延遲婚禮。”

季鐘永眼中閃過一抹厭惡,撇下魏杉走到魏芷面前,拍了拍她一身缟白的肩膀,語重心長道:“節哀順變,有什麽困難就和琪琨或者我說。大家以後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氣。”

“是啊!你看你公公對你多好!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魏杉絲毫沒有看出季鐘永的不喜,仍厚着臉皮插話道。

吊唁之後,季鐘永帶着司機先走,季琪琨走在後面,對魏芷說:“要我留下來陪你嗎?”

魏芷忠實地扮演着一個體貼未婚妻的形象,強打起笑容:“沒事,不用擔心我。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季琪琨握了握她的手,然後轉身走出了靈堂。

三天後,王琳被送到了火葬場。魏芷在觀禮廳最後一次看到王琳,她穿着最後一次來畫廊前找魏芷的那身衣服——那身魏芷買的,她總舍不得穿的衣服。臉上畫着她平時絕不會畫的濃妝,如此陌生地躺在那裏,再也不會小心翼翼地問她“媽給你煮碗面?”

人的心跳只會在死亡的那一刻停止,但人的靈魂,一定在一生之中無數次死去。

她是一個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當王琳的身體被推入焚化爐,火聲呼嘯而出的那一瞬間,觀禮廳內響起了魏來傷心的哭聲,因為她聽出了那傷心是真的,所以更加覺得可笑。就連魏杉也在暗自抹着眼淚。

就是這種可笑。

魏芷一滴淚都沒有掉,她覺得被推入焚化爐的是另一個人,與她無關的人。

她真正的母親,真正的王琳,在那最後一夜,插上翅膀永遠離開了這渾濁肮髒的人間。她帶走了她身上的囚籠——困了她二十六年,已經和她的血肉牢牢長在一起的囚籠。

那是一個母親無奈而決絕的愛。并非她所期望的那種愛……但仍然是愛。王琳出于對她的愛,選擇了這一條路。

她是如此痛恨愛。愛讓人面目全非,愛讓人遍體鱗傷,愛讓人自以為是。她比任何人都愛王琳,也比任何人都恨她。

大火在焚化爐內熊熊燃燒,隔着玻璃也能聽到囚籠融化粉碎的聲音。

她再次變得鮮血淋漓,但終将獲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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