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魏芷一動不動坐在三診室外的長椅上,等着叫號系統喊出她的名字。
精神衛生中心的大廳寬敞而空曠,牆壁被漆成了冷淡的灰白色,光線從高高的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灑下,地面上的瓷磚反射出冷冷的光澤,每一步腳步聲都在這寂靜的空間中回蕩,如同石子投入靜谧的湖面。
魏芷的四周散布着幾排座椅,大多數都空無一人,只有少數幾位患者或家屬靜靜地坐着,他們低垂着眼簾,仿佛與外界隔絕。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和清潔劑的氣味,混合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偶爾有人低聲交談,但聲音很快就被四周的寂靜吞噬,不留一絲痕跡。
遠處的護士站前,幾名醫護人員穿着整潔的制服,表情嚴肅而專注,他們的動作迅速而機械,像是在執行某種精确的程序。走廊盡頭的一扇玻璃門不時輕輕開啓,帶進一陣微弱的風,但很快又被自動關閉,恢複了之前的沉寂。
魏芷通常不會對來這裏的人過多關注,就像她也不想在這裏的時候被其他人觀察一樣。但今天,一個男人進入了她的視線。
因為對方好像是一個警察。
他背對着自己坐在前兩排的長凳上,雖然身着尋常服裝,但他對着電話說話的聲音卻隐約傳入魏芷耳中。
“……李猛在雲南出現了?你們抓到了嗎?”
“……行……一旦落網……”
他電話還沒打完,四診室內忽然傳來激動的大吼大叫和東西摔落的聲音,雖然伴随着醫生的安撫和喝止,但情況沒有絲毫好轉。
在診室外等候的人紛紛朝這裏看來,不遠處的護士站,幾名護士快速跑了過來,剩下一名拿起電話,似乎想要呼叫安保。
“……有新情況立即告訴我。”
魏芷看着男人挂斷電話起身,大步走進了四診室。
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按到了桌上的聲音,與此同時四診室裏面的嘈雜聲停止了。趕來的護士停留在門口,過了一會,忿忿不平的病人和他的家屬走了出來。
“請張開陽到精神心理科四診室就診。”叫號系統機械的聲音在小範圍內響起。
那個男人沒有從三診室裏面出來。
魏芷不知為何記住了他的名字,或許是因為她沒想過,會在這裏遇到警察。
“請魏芷到精神心理科三診室就診。”
叫號系統的聲音響起,魏芷起身走進了三診室。
“你好,請坐。”李醫生看到魏芷,露出了溫和的微笑,“最近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新的感受或變化?”
李先國滿頭白發,姿态安定地坐在椅子上,外穿着一件整潔的白大褂,桌上擺放着一些文件和筆記,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我的藥吃完了。”魏芷說。
李先國已經多年接診魏芷,對她的處方了然于胸。他一邊操作電腦為她開藥,一邊說道:
“藥物只是一個輔助的作用,你的心理感受也很重要。你和家人的相處怎麽樣了?”
魏芷沉默一會,說:“……比以前好多了。”
“是麽?家庭關系的改善對于你的情緒穩定非常重要。”李醫生笑道,“具體是哪裏好多了?”
“我開始理解他們了。”魏芷說,“每個人都會犯錯,因為認知的局限,他們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犯錯。如果強求他們的幡然醒悟,只會将自己困在痛苦的牢籠。受折磨的,只有自己。”
“非常好。”李醫生欣慰地笑道,“你只要認識到這一點,你的心就能獲得自由。”
李醫生為她調整了藥量,再次開具處方。等離開三診室後,魏芷從四診室門前路過,有意看了一眼裏面。
那個警察已經不在了。
……
“你弟弟來找你了。”
當譚孟彥再一次在電話裏通知她時,魏芷的心裏竟然沒有絲毫吃驚。
距離他上次從她這裏拿走六千塊才過去兩周,這一次,他開口就是一萬。
站在畫廊旁邊的小巷裏,魏芷看着眼前的人,
“……你覺得我能去哪兒給你借一萬來?”
“姐夫這麽有錢,你一萬都拿不出來?別搞笑了。”魏來把他的新手機揣進兜裏,“你随便找個理由——就說你要去做美容,這一萬塊不就來了嗎?姐夫又不是那種小氣的人!”
“你上次還說,是最後一次找我要錢。”
“上次是爸讓我來要的,這次才是我自己給自己要。你每個月給我一萬,我保準不來打擾你。我還會幫你在姐夫面前打掩護,絕不讓他知道你欠債的事情!”
“每個月一萬?”魏芷不怒反笑,“你直接去找季琪琨要吧。”
“你不怕我跟姐夫說你欠債的事情?”
“大不了一起逾期,一起下地獄。”魏芷說,“不就這樣而已嗎?”
“好,你不怕逾期,那你連媽的死活也不管了嗎?”
“魏來!你不要太無恥了!”
“無恥的是誰啊?”魏來同樣也激動起來,“是你先丢下我,一個人去過好日子的!你在外邊陪男人吃香喝辣的時候,想過我的感受嗎?是,爸現在不敢打你了,那你想過替你挨打的人是誰嗎?!”
魏芷氣急攻心,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到底給不給錢?”
“我說過,那是最後一次。”
魏芷轉身就走,魏來一個跨步擋在她面前。
“讓開!”魏芷怒聲道。
“你不給是吧,那我就實話告訴你。”魏來冷笑道,“其實你一直以來買給媽的那個藥,早在兩年前就被我換成了便宜的仿制藥。”
魏來的聲音很平靜,但于魏芷卻如同晴天霹靂,她搖晃了一下身體,無法置信地看着魏來。
“你說……什麽?”
“我也沒辦法啊,要還網貸,又找不到工作。”魏來理直氣壯,毫無羞愧之意,“伊馬替尼兩萬一一盒,同樣效果的仿制藥只要四百三一盒。媽吃貴的病情也沒有好轉,說明那貴的也沒什麽用——”
“不過,我也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我每個月會交兩千塊生活費給媽。”
一股無法抑制的憤怒從魏芷心底湧起,如同火山爆發前的熔岩,在她的胸膛裏翻滾、沸騰。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幾乎要噴出火來,但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喉嚨被無形的手緊緊扼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你……不是說,那是你兼職做客服掙的錢嗎?”
“做客服能掙幾個錢?”魏來不以為意。
魏芷的聲音顫抖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樣:“你怎麽能這麽做?媽的命在你眼裏就那麽不值錢嗎?”
她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她強忍着不讓它們落下。她不想在這個無恥的人面前表現出任何軟弱。憤怒和痛苦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你知不知道,那些藥對媽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我為了給她買這些藥,付出了多少努力?”
魏芷的聲音越來越高,但音量卻很小,仿佛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嘶啞低語。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卻又帶着一種壓抑的理智,仿佛在極力控制自己不爆發出來。
“你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就把媽的生命當作兒戲!”
“你怎麽能這麽做?你怎麽能這麽無情?”魏芷的聲音依然尖銳而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最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如果有選擇,我也不想用這樣的錢。”魏來冷冷地盯着魏芷,“所以,只要你每個月給我一萬,我就答應你,再也不換媽的藥。”
魏芷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她想沖上去狠狠地給魏來一巴掌,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因為她還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自己身處何處,記得她正在做的事情——容不得一絲疏忽。
她咽下了所有苦痛和淚水,強迫自己恢複了無表情的面容。
“……我需要時間籌錢。”
……
時隔多日,魏芷再一次回到魏家。
因為季琪琨不一定會同意她回家,而且他恰好今天去參加藝術博覽會不在畫廊,魏芷沒有請假就直接早退了。
反正同事眼中她早就是一個會無故早退的人,也不差這一次半次。
熟悉的小巷深處是熟悉的魏家小賣部,王琳坐在門檻後的小椅子上,正戴着老花鏡在滿是裂紋的舊手機上看劇。
魏芷看見她的那一瞬間,喉頭就哽塞了,一股強烈的酸澀淹沒了她的胸口。
在她出聲之前,王琳已經因為她的腳步聲擡起了頭,看到站在小巷裏的魏芷,她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小芷……你回來了?”她急切地站了起來,眼中迸發出喜悅的光芒,“你吃過飯沒有,媽給你弄點?”
魏芷在小賣部門前停下腳步。
“不用麻煩了,我只是回來找你說說話。”
“是嗎……”王琳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立即就被笑容掩飾了,“那媽給你拿瓶可樂吧!”
王琳從櫃臺上拿起一聽可樂,在遞給魏芷之前,先用幹淨的毛巾把罐子擦了又擦,直到嶄新發亮,才讨好地遞給魏芷。
她沒接。
王琳的手懸在半空,臉上的笑容有些不安。
“我給你買的藥呢?”魏芷問。
“在呢。”
王琳面露疑惑,雖然不知道魏芷的意圖,但還是放下了手中的可樂,回身去了木門後的裏屋。再過了一會,拿出了一個維生素的藥瓶。
魏芷接過藥瓶擰開,裏面是和伊馬替尼極為相似的白色藥片。
“為什麽是這個瓶子?原裝藥盒呢?”
“藥盒放着占地方,我就換藥瓶裝了。”
“是誰跟你說藥盒放着占地方?魏來嗎?”
王琳驚訝地望着她。
“你吃着這個……沒有感覺任何不對嗎?”魏芷緊緊握着藥瓶,用變了調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話語。
“媽生病了,感覺不舒服也是正常的呀,和藥沒關系。”王琳笑道。
“你眼中什麽東西都是正常的,究竟什麽不正常呢?我嗎?!”
她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的嘶吼,充滿了壓抑到極致終于爆發的悲痛。她的聲音顫抖着,帶着一種近乎瘋狂的質問:
“你知不知道,你吃的這些藥,早就被你親愛的兒子調換過了!”
王琳愕然地望着她,嘴唇翕動了一下。
“他……怎麽會?這裏面有什麽誤會吧?”
“你覺得他做不出來這種事嗎?”魏芷強忍眼淚,“你知不知道,我給你買的藥,兩萬一一盒,每個月兩盒就是四萬二。而他勸你把藥裝在藥瓶裏,就是為了用四百多一盒的仿制藥來換走你的藥!”
“這……這個藥這麽貴嗎?”王琳白了臉龐,“你哪裏來的錢?”
“……你還想不到是哪裏來的錢嗎?”
王琳臉上最後的血色退得一幹二淨。
“我不惜犧牲自己的人生來拯救你……我拼了命地想要拉你離開名為家的毒沼,我一次次地請求你離開這個地方,你卻一次次将我的心踩在腳下,告訴我,我的犧牲,我的付出,我所能獻祭的所有——一切毫無意義。”魏芷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我現在才明白,想要拯救他人,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妄想,路的盡頭只有自我毀滅。”
“我無法拯救他人……因為我連自己都無法拯救!”
王琳的臉龐被淚水浸濕,兩行清亮的淚珠順着她那布滿歲月痕跡的面頰緩緩滑落,最終在下巴處彙聚成滴,輕輕落在她的衣襟上。
她的嘴唇顫抖着,似乎想要說什麽,但話語卻被哽咽在喉嚨裏。
過于激烈的情緒引發了魏芷的軀體化表現,她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心跳加速得仿佛要跳出胸膛,她的喉嚨幹澀,仿佛有無數針刺紮着咽喉。胃部翻江倒海般疼痛,那種不适感令她幾欲嘔吐。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即将崩潰的機器,每一個部件都在發出抗議的哀鳴。
與此同時,她的眼淚像是雨季的河流,在臉上憤怒地奔湧着。
在這種極端的情緒和身體痛苦中,魏芷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一點點地瓦解。
王琳試着将手放上她劇烈顫抖的手臂,而她立即甩掉了那只手:“別碰我!”
別碰我——我的心已經死掉了。
在這片寂靜之中,魏芷仿佛落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那裏沒有光亮,沒有溫暖,只有冰冷的回響。那曾經在她胸中奮力燃燒着的火焰,如今只剩下一縷縷飄散的煙霧。
“我不知道……不知道會這樣……”
王琳泣不成聲地看着眼前陷入崩潰的女兒,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抹過臉頰,試圖擦去那些不停流淌的淚水,但很快又有新的淚水取而代之。
那一刻,在她眼前浮現出的是被她早已埋葬的過去的自己。
為了讓弟弟讀書,被父親逼着辍學的自己。
被家裏用兩千元賣給同村的小混混魏杉,跪在父母面前哀求的自己。
約好和戀人私奔,對方卻臨陣脫逃,最後獨自在火車站被家裏人抓住的自己。
“你再敢跑,我就打死你媽!”
父親身上的汗臭,手中帶血的棍棒,還有充血腫脹的雙眼,一切都讓她恐懼。而母親,只是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淚。
她被母親囚禁,為了保護母親成為又一個母親,而她的女兒,因為她踏上了同一條路。
“我只是……我只是……”王琳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來,因為麻木一旦被打破,沉積幾十年的痛苦就向她一并湧來。
她只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為了逃避人生的巨大痛苦,她将自我泯滅,剩下的只有“魏杉的妻子,魏芷魏來的母親”這一個身份。
只有親手殺死自己,才能從痛苦中隔離。
如果不這樣做,她就無法生存。
她只是沒有想到,連她自己都放棄的人生,女兒還在岸上拼命向她伸手。
“對不起……對不起,小芷……媽錯了……”
魏芷木然地看着流淚不止的王琳。
“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你是要跟我一起走,還是繼續留下來?”
……
魏芷走了,答應第二天早上八點就來接她。
王琳有生以來第一次天還沒黑就關上了小賣部的卷簾門,即便這如果被打牌回來的魏杉看見,會免不了一頓好打。
這對現在的她來說,已經不值得恐懼了。
小賣部前,她茫然不安地問:
“我離開這裏,能去哪裏?”
“你先和我住一起,我再慢慢給你找房子。”
“琪琨同意嗎?”
“他不同意我們就出去住。”魏芷說,“只要我們在一起,什麽困難都能撐過去。”
“可是藥錢太貴了……你已經欠下那麽多錢……”
“沒關系,你相信我。我有辦法弄錢還清欠債。”
“小芷,你老實告訴媽,你是不是為了錢,才和季琪琨在一起的?”
“……有區別嗎?”
她無法忘卻,女兒眼中破釜沉舟的堅決。魏芷說她為她犧牲了一生,但王琳心裏比誰都清楚,魏芷犧牲的,比這還要多得多。
她坐在小賣部裏,慢慢地翻着一本相冊。一根電線吊着燈泡變色發黃的鎢絲燈,昏黃的光線閃爍在逼仄的空間裏。
相冊裏,魏芷從小小的一個嬰孩,長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樣。
眼淚一滴滴落在相冊的透明塑料膜上,王琳微笑着擦了又擦,淚水卻越來越多。
她是一個稱職的女兒,她卻不是稱職的母親。
但唯有愛她勝過生命一事,無論從前還是以後,都不會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