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雖然季琪琨說不用遞交辭呈,但魏芷還是以收拾工位上個人物品的理由,在第二天來到畫廊。
“你真的不用我陪你?”季琪琨在畫廊門口放下魏芷的時候問。
“不用,我進去收拾好東西就走。這裏打車也方便。你不是說今天的客人很重要麽?”魏芷站在黑色添越前,看着車窗裏的季琪琨。
最近季琪琨已經開始接觸有意購買畫廊的買家,今天這個展露出很大意向的客人剛美院畢業,是個雄心勃勃的富二代。季琪琨很重視這次會面。就連衣裝,也看得出來特意迎合了對方的喜好。
“那你去吧,到家和我說一聲。”
車窗緩緩升了上去,他的微笑融化在黑色的貼膜中。
添越重新啓動,向前駛離的時候,魏芷轉身向畫廊走去。
畫廊已經處于上班時間,所有人都各就各位。財務經理和同事剛剛知曉她離職的消息,她一邊應對着李經理和庫存會計的虛僞不舍,一邊收拾着工位上屬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在這之中,最重要的毫無疑問是那支帶攝像頭的鋼筆。
她把鋼筆放進後勤部給她收拾東西的紙箱裏,在兩人的告別聲中抱着紙箱走出辦公室。
魏芷沒有走電梯,而是走救生通道下到畫廊背後的空地。那是屬于畫廊保安的地盤,一間兩人共用的保安休息室孤零零地伫立在那裏。一條筆直的小路從空地通往畫廊外的大街,小路邊上放着兩個黑色的大垃圾箱。
今日站在門口上白班的不是譚孟彥,因此如果他在畫廊,那就在休息室裏。
魏芷單手抱着沒有多少東西的紙箱,騰出一手敲響了房門。
半晌後,譚孟彥帶着一絲沙啞的聲音從門後響了起來:
“誰?”
“是我,魏芷。”
又是半晌的等待,門終于開了。
譚孟彥穿着一件随處可見的白背心,露出小麥色的胸膛,緊實的皮膚下,鎖骨至胸骨根根分明。下身一條灰色運動褲,兩條一長一短的松緊帶像他此刻的神情一樣,漫不經心地垂在身前。
他站在低矮的休息室門口,略微有些駝背。
“什麽事?”
他聲音沙啞,臉上帶着一絲惺忪的睡意,一頭烏黑茂盛的黑發沒了帽子的束縛,正歡快地四翹着。
譚孟彥的目光落在她手裏抱着的紙箱上,魏芷适時說道:“我今天辭職,想來和你道個別。”
“……為什麽?”
“有一些原因,不能繼續工作了。”
“什麽原因?”他刨根究底道。
“我們就站在門口聊嗎?”魏芷笑道。
譚孟彥沉默片刻,讓開了屋門。
“你不會想進來的。”
透過他讓開的空間,魏芷看見了一個狹窄淩亂的空間,為數不多的家具就是一張木板床,僅鋪着一張藍色的幾何床單,角落堆着幾件衣服,以及牆邊的儲物櫃,床邊的一張小木桌。
“那你猜錯了。”
魏芷抱着箱子走了進去,随手放到床邊的小木桌上。
木桌立馬傾斜了,眼看桌上生鏽的燒水壺和箱子就要一起掉下桌,譚孟彥一個跨步來到了魏芷前方,一把扶住了歪倒的木桌,從地上撿了一塊折疊起來的報紙,熟練地塞進短了一截的桌腳下。
他扶着木桌的那只手又長又壯,麥色皮膚下露出幾條突起的青色血管,一直蜿蜒向手背。因為彎腰而緊繃起來的背部肌肉像一只振翅欲飛的大鷹。
“不好意思。”魏芷說。
“沒什麽。”譚孟彥說。
很客氣,很生疏。符合他們目前的關系。
如果他們的關系真的僅僅如此,譚孟彥就沒有大費周章監視她的理由了。
“坐吧。”
譚孟彥清理了木床上的雜物,請她坐了下來,他也在木床的另一頭遠遠坐下。
“你為什麽辭職?”他再次問道。
“這對你很重要麽?”
譚孟彥沒說話。
“你是一個人嗎?”
“什麽?”
“我說,你是一個人生活嗎?”魏芷笑道。
“……是。”
“我也是。”看着譚孟彥眼中一閃而過的困惑,她接着說道,“雖然我的身邊有很多人,但我總是有種獨自一人的錯覺……誰知道那是不是錯覺呢?”她自嘲一笑,“我這麽說,你也不會懂吧?”
譚孟彥沉默了下來,她知道他一定懂。
假包裏的二十三個有監聽功能的GPS定位器讓他明白她說的每一個字。
“我在自己家的住處,比你這裏好不了多少。”她苦笑着說,“一個一米多的陽臺,一張折疊床。白天是晾衣服的地方,晚上就是我的房間。沒有門鎖,家裏的每個人都能随時穿過我的房間——哪怕我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對不起,這不是什麽有趣的話題,但我實在找不到人說。”
“……沒事。”
“結婚,似乎也只是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牢籠。”她說,“有時候,我真想一走了之。抛下所有人,隐姓埋名去另一個城市生活。可是這樣似乎有些不負責任,你覺得呢?”
譚孟彥過了一會才說:“你要慎重考慮。換一個環境,也不見得比現在更好。”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我不會是你。”
“如果呢?”
魏芷輕輕歪頭,一頭柔順的黑發從肩頭滑下,那滿是專注和認真的眸子映着他冷硬的面龐。
“如果我是你……”他的喉結上下滾動,靜默了片刻,然後說,“我會過好你現在的生活。”
“……确實,是我異想天開了。”魏芷笑着站了起來,抱起自己的箱子,“我不打攪你休息了。”
譚孟彥把她送到了門口。
魏芷抱着箱子往前走的時候,聽到了他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一切都會好的。”
她轉過頭的時候,休息室的鐵門已經關上了。
他對她似乎并無惡意。
譚孟彥希望她繼續維持現在的生活。留下和離開的最大區別,就是身邊環境和人的變化。
有什麽事情,是她必須呆在這裏才能完成的?
魏芷一邊思考,一邊往前走去。黑色垃圾箱前多了一個臃腫的人影,她正用力提起一個裝滿了的塑料桶,往垃圾箱裏倒着泔水,聽到腳步聲,她回頭朝魏芷看來,随即露出驚喜的笑容。
“呀,小魏!”鄭田心的目光落在魏芷抱着的紙箱上,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她把倒空了的泔水桶放下,弄上油污的兩只白白胖胖的手随手在圍裙上一抹。
“我辭職了,田心姐。”魏芷說。
“啊?辭職?為什麽?”鄭田心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
“辭職在家備婚。”
“是嗎?這麽快就要結婚了,好事啊!小魏啊,你命好!”鄭田心一臉羨慕,“我像你這麽年輕的時候,也是十裏八鄉的一支金花,可惜沒嫁好!你可千萬要想清楚,別走了我的老路啊!”
“田心姐,你什麽意思?”
“我剛剛看見你從保安小屋那裏走出來……”鄭田心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那家夥就是個窮光蛋,你可別糊塗了!”
“……田心姐,我記得你也是畫廊最老的那批員工之一吧?”魏芷說,“你對他很了解嗎?”
“說很了解算不上,但我知道,那家夥窮得叮當響,不然怎麽三十了還找不到老婆!”鄭田心皺起眉頭,毫不掩飾嫌棄的神情,“我聽人說,他以前是個開貨車的,後來身體不好被辭退了,錢也因為治病花光了,沒地方要他,才來這裏當的保安——”
“他到底得了什麽病?”
“誰知道呢——他那臭脾氣沒人願意搭理他。也就是我心腸好,廚房有剩下什麽好東西,我都會給他送一份。就這啊,他對我也沒個好臉色。你說這人脾氣怪不怪?”
“誰叫田心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呢?”魏芷恭維道。
“那可不!”
鄭田心挺起胸脯,驕傲道。
“你走了也別忘記我,有空回來玩啊!”鄭田心滿臉不舍。
“好,再見,田心姐。”
魏芷笑了笑,抱着箱子走出了小路。
鄭田心提起泔水桶正準備離開,忽然瞥見站在建築物後的譚孟彥,她吓了一跳,泔水桶差點沒拿穩。
“幹嘛,大白天裝鬼吓人呢?”鄭田心不客氣地說道。
“……”
“別看了別看了,走走走——老板的女人,也是你高攀得起的?”鄭田心做了個惡狠狠的表情,“小心老板開除你!”
譚孟彥的視線終于落到鄭田心身上。
“随便。”他說。
魏芷坐在出租車後排,紙箱放在一旁。她戴上耳機,連接了鋼筆上的攝像頭。
保安小屋髒兮兮的地板和滿是塵埃的木板床夾住視野兩端。
鋼筆在床底忠實地記錄着它的所見。
譚孟彥穿着人字拖的兩只腳就在畫面中央。她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從床上傳來。
“……現在怎麽辦?”
“如果事情沒有那樣發展呢?”
“我們監視了那麽久,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
“……我知道了。”
他在打電話。
與另一個人彙報情況。
魏芷的手臂上不知何時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就像是冬夜中寒風穿過的冰涼觸感,又似是毒蛇吐出的信子,在她脊背上緩緩滑過,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他甚至不是獨自一人在監視她。
有另一個未知的人,在向他發號施令。
她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拿出來後,發現是魏來用陌生號碼給她發的消息。
“錢準備得怎麽樣了?”
魏芷仿佛走在滿是夜霧的峭壁邊上,一不小心,就會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停下。
她所擔負的,不止是她一個人的人生,還有逝去之人的希望。
“快了。”
她望着那黑色的字體,按下了發送。
就算前方通向地獄,那也是她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