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持續兩日的暴雨,預計将在明晚停止。請觀衆朋友們注……意關……窗……”
黑色的剪刀繼續修着電視電源線,剪出參差不一的缺口。剪刀放回廚房的抽屜,一根白皙的手指撥亂地上散亂的電源線碎屑。
魏芷敲開了書房緊閉的門。
“琪琨,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這麽晚了,你去哪兒?”
“電視機的電源線被老鼠啃斷了,我出去買根電源線。”魏芷說,“順便去一趟外賣站點,把電瓶車的押金給退了。”
“家裏有老鼠?”季琪琨眼中閃過懷疑。
“可能是沒關窗,順着管道爬進來了。明天我讓滅鼠的人來一趟。”
“那點押金不要了也行。”季琪琨說,“天都黑了,外面又下着雨,你出去不安全。”
“電源線總要買吧,不然今晚沒事情可做。”魏芷說,“別擔心,要不然多久我就回來。”
“……那你開車出去吧,鑰匙在玄關。”季琪琨面露抱歉,“我線上有一場會,不然我就陪你去了。”
“你安心工作。”
“路上小心,快點回來。”
季琪琨的嘴唇在她額頭輕輕印了一下,叮囑道。
魏芷拿起玄關鞋櫃上的鑰匙和手機,走出季琪琨家門。
黑色添越緩緩駛出地庫,雨刮器來回不斷地清掃着車前窗上瓢潑的雨水,魏芷手握着方向盤,面孔在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玻璃後若隐若現。
外賣站點一如以前的樣子,魏芷講清了今後不再兼職外送員後,收回了當初繳納的押金。
“這麽大的雨你還出來退押金,急用錢?”
站點老板一邊掃碼給她轉錢,一邊随口問道。
魏芷頓了頓,苦笑道:“弟弟要用錢。”
“有個弟弟,難怪之前那麽拼。”老板砸了咂嘴,“那是誰的車?”
“我未婚夫的。”
“未婚夫那麽有錢,還出來跑外賣?”
“所以以後不跑了。”
押金終于轉回了魏芷的微信錢包,她收起手機,對老板道了聲謝。
魏芷打傘回到車上,雨水在開門的那一瞬間飄了進來,她顧不上擦拭,抖了抖濕淋淋的傘,匆匆發動汽車,往約定的地點開去。
晚上九點,暴雨傾盆的江都市,街上只有孤零零的路燈。昏黃的光暈被雨水扭曲拉長,映照着空蕩蕩的道路。
魏芷的心被一種不确定的感覺所拉扯,像絲線懸挂着重物,牽動着她的心也向下沉去。
雨刮器來來回回地刮動,發出機械而有節奏的聲音。
她把車停在藍天小區外,打傘進入小區大門。門禁如同虛設,一推就開,值班的保安正在小屋裏播放收音機,聽最新的彩票中獎號碼。魏芷推門進入,保安頭也不擡。
她接起了外套兜裏震了許久的手機。
“你來沒有?!”魏來不耐煩的聲音混合着大雨的聲音傳來。
“來了。”魏芷說,“你到了嗎?”
“早就到了,你再不來我就走了!”
“最多兩分鐘。”
四周靜得可怕,魏芷匆匆往前走去,雨水從雨傘的邊緣淅瀝瀝地淌下,小區綠化帶裏的樹木在風雨中搖曳,枝條像是鬼魅的手指,企圖抓住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一聲仿佛要震動大地的轟鳴聲從遙遠的天邊外響起。
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看向那雷鳴的方向,夜色在暴雨中被染得更濃重,如同墨汁在水中迅速擴散,吞噬了最後一絲光亮,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雨水交織的細語。
她定了定心神,走完了最後的一段路。三單元近在眼前,樓道裏發黃的鎢絲燈讓整個樓道都像是染上了黃色的油垢。
她快步走進通道口,收起雨傘,看向站在晦暗光線裏的魏來。
“錢呢?”他開口就問。
“你急什麽?”魏芷在樓梯上找了一片幹的地方坐下,從外套兜裏拿出幾個小面包,“吃飯沒有?”
“……你想幹什麽?”魏來狐疑地看着她手裏的小面包。
那熟悉的透明包裝,淺黃色裝飾,包裝袋裏圓滾滾的面包,讓他想起了以前的事。
“說幾句話再轉錢行不行?連這點時間都沒有?”魏芷說。
魏來遲疑片刻,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魏芷扔了兩個小面包給他,自己撕開一個,大口咬了下去。
魏來看着她,過了一會,也撕開了其中一個小面包的包裝。
“你小時候就愛吃這些東西。”魏芷一邊吃,一邊望着樓道外越下越大的暴雨。
魏來沒說話。
“你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秋游會嗎?你沒去,我去了。”
“……當然記得。”魏來心不在焉地吃着小面包。
曾經香濃撲鼻的奶香,如今他已經明白,只是人造香精的傑作,是廉價的窮人幻想,撕開包裝,會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只有在骨頭縫裏流淌的貧窮是真的。
“結束的時候,老師給每人都發了一個小面包。我特意留着沒吃,想送給你。”
“你覺得這種話我會信嗎?”魏來冷笑。
“信不信随你,反正那個小面包最後也沒到你手裏。”魏芷低下頭,又咬了一口小面包,“坐車回來的時候,被我不小心壓扁了。”
“我到家之後才發現,不好意思再給你,就扔進垃圾桶了。”
魏來沒說話,只是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着小面包。
“我經常會想,我們到底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我們一開始不是這樣,你還記得嗎?”她看向身旁的魏來。
“我懂了,你是想打感情牌,然後讓我幡然醒悟?”魏來露出嘲諷的表情。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魏芷看着他的眼睛,“你為什麽那麽恨我?”
恨——
這個從魏芷口中說出的字,挑起了魏來生長在心髒上的那層薄膜,露出下面最鮮紅最赤裸的血肉。
這個從未設想過的可能,他竟然不想反駁。在這一刻,他才忽然意識到,原來他在恨她。
他恨她,比恨父親更甚。
時而把他高高抱起,時而又對他拳打腳踢的是父親,然而他最恨的,是無法保護他的母親,是先他一步逃出沼澤的姐姐。
“……只有你走出去了。”
魏來的喉嚨裏似乎有種巨大的壓迫,他的每個字都仿佛是從那種壓力中擠壓而生,他看着眼前的魏芷,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恨意。
“我們約好要互相守護,但你卻抛下我一個人逃走了。”
我恨你。
所以要拼命将你拖回原來的地獄。
只有在毒沼澤裏,我們才能相依為命。
回來吧,姐姐。
“回到我們的家來,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他突然改變了最初的想法,用一種熱切的目光看着她,“你同意嗎?”
“我不可能回去。”魏芷說。
魏來臉上的溫度霎時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魏芷,說:“那我們沒什麽好說的。把錢轉過來,我沒時間和你閑聊。”
“真的沒有一點情面可講?”
魏來站了起來,把吃完的包裝袋随手一扔。
“搞快點,不轉錢我立馬去找季琪琨。”
樓道裏沉默了好一會。
“我要先看東西。”魏芷說。
魏來早有準備,從褲兜裏掏出紅色封皮的存折,打開來在魏芷眼前晃了一眼,然後立即又塞進了牛仔褲的褲兜裏。
“行了?轉錢。”
“東西給我,我再轉錢給你。”
“你做夢呢?”魏來擰起眉頭,“你以為我是傻瓜,給你了你還會給我錢嗎?別說那麽多廢話,轉不轉?”
魏芷拿出了手機,打開銀行發來的短信給他看餘額。
“我只湊到了一萬二。”
“你耍我?”魏來勃然大怒,“同樣的錢,你給媽就能弄到,給我就弄不到?你糊弄誰呢!手機給我!”
不等魏芷反應,魏來已經奪走了她的手機,她想要搶回,被魏來一把推到牆上。
肩膀撞上堅硬的牆面,一陣銳痛從骨頭傳來,魏芷咬着牙看着魏來搗鼓着她的手機,沒過一會,就把手機遞了回來。
“輸密碼。”他威脅道。
魏芷慢慢接過手機,輸入密碼,魏來馬上又把手機搶了回去。她看着他打開了手機上的另一個系統,找到一個貸款APP,點了進去。
魏來熟練地找到她剩餘的額度,露出滿意的笑容:“你不是還能借嗎?借三萬出來。現在——”
“媽生病後的整整四年,都是我白天上班夜裏跑外賣,拆東牆補西牆湊的錢。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選在這裏見面嗎?因為整整四年,我每天晚上都會在這樣的步梯上不要命地奔跑!”
魏芷聲音沙啞,平靜的面容逐漸崩潰。
“你在家裏想喝飲料就喝飲料,想點外賣就點外賣。我在外面連瓶礦泉水也舍不得買,每次都是強忍着口渴回家喝冷開水,你——”
“誰不會賣慘啊!”魏來大聲打斷了她的話,“你少和我說這些沒用的!你這是沒苦硬吃,媽明明可以吃每個月幾百塊的藥,是你非要給她吃進口的,這能怪我嗎?!”
魏芷的眼眶通紅,她憤怒而痛苦地盯着他。
“……魏來,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魏來啞然失笑,“殺人放火金腰帶,你沒聽過嗎?報應?那是什麽東西!我限你一分鐘之內把錢貸出來,不然我當着你的面給季琪琨打電話。”
魏來拿出他的手機。
她看着他随時可能撥出的手機,不得不從剛還了一筆的網貸平臺上,又借了三萬出來。
錢不到一會就來到了她的賬上,魏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繼續轉賬,眼中的貪婪在污垢一般的光線下更加扭曲。
随着一聲提示音後,魏來收下了轉賬。
他提起豎在牆邊的雨傘,嘴邊噙着一抹惡意的笑意:“下個月見,姐。記得下回找個好點的天氣。”
魏芷站在陰冷的樓道裏,她的目光穿過狹窄的過道,直直地落在那把微微傾斜的傘上,傘下的魏來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暴雨如注的外界。
鎢絲燈微弱的光暈被濃重幽深的夜色所吞噬,天空中垂落下來的每一滴雨水,都像是鋒利的刀片,切割着黑暗中的寂靜。
那些刀片,接二連三地落在魏來身上。
魏來的手機燈光隐約從傘下露出,魏芷甚至能想象出,此刻他看着錢包餘額的興高采烈的神情。
他低頭看着手機,右腳踩上淹沒在雨水中的下水井蓋。
咔嚓一聲,井蓋翻轉,魏來消失在暴雨之中。
片刻後,魏芷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