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雨幕如簾,将世界一分為二。

派出所內,燈光明亮而穩定,像是孤獨的燈塔,在一片混沌中堅守着最後的陣地。牆壁上挂着的圓形時鐘,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滴答聲,與外界的狂風驟雨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和諧。

透過模糊的玻璃窗,只能看到雨水傾瀉而下的模糊輪廓,它們像是無數透明的箭矢,無情地擊打在窗戶上,發出啪啪的聲響。外面的世界完全被黑暗所吞噬,除了那偶爾閃現的電光,幾乎無法辨認任何物體的形狀。

街道上的積水迅速上漲,彙成一條條急流,攜帶着落葉和其他雜物,匆匆奔向未知的方向。

魏芷渾身濕透,坐在亮如白晝的詢問室裏瑟瑟發抖。

在她對面,坐着兩名男性警察。

“我弟弟……我弟弟找到了嗎?”魏芷含着驚恐的眼淚,連聲音都在顫抖。

其中一人對旁邊的人耳語了一句,站了起來走出問詢室,他的身材瘦削,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一絲贅肉。

“我們的救援人員正在搜救,你現在先回答我們的問題。”更加年輕的那名警察說,“把警察到達之前的事情經過,詳細再說一遍。”

出去的那名警察走了出來,手裏多了一張毛毯,他走了過來,将毛毯遞給魏芷。

“……謝,謝謝……”

魏芷用顫抖的手接過,披在了自己身上。

年紀稍長的警察坐下後,更年輕的那名警察發話了。

“說吧。”

魏芷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從亂麻一般的思緒中找到一切的開端。

“我叫魏芷……掉到井蓋下的是我的弟弟,魏來。”

她從今晚說起,而說起今晚,首先避不開的就是雷雨天氣裏也要見面的原因。

“你們今晚見面的原因是什麽?”年輕的警察問。

短信,電話,轉賬記錄,只要一查就能知道真相。隐瞞是愚蠢的。

魏芷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他讓我今晚一定要轉四萬塊錢給他,不然就把我的秘密告訴我的未婚夫……”

“你的什麽秘密?”年輕警察立即追問。

“我……我欠了網貸,欠了一百多萬。我的未婚夫還不知道……”魏芷哀求道,“你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求你們了——”

年輕警察不為所動,說:“這要看是否與警情有關。他勒索你多久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意思?”

“從知道我有網貸起,他就時不時讓我轉錢給他,但大多是小數目。”

“他是什麽時候知道你有網貸的?”

“八月下旬……二十四號。”

“為什麽記那麽清楚?”

“因為那天……我和家裏吵了很大的架,我父親要我貸款給弟弟買房。我不同意。然後他們就發現了我網貸的事情……他們很生氣。”

“你借網貸是為什麽?”

“我母親患有胃腸道間質瘤,每個月都需要服用靶向藥物伊馬替尼。這個藥,一盒就是兩萬多。她每個月需要服用兩盒……我的所有工資加上晚上跑外賣掙的錢,都還不夠,沒有辦法,只能一直借,一直借……”

“一個月前,我母親知道了我借網貸的真實目的……自殺了。她不想拖累我。在那以後,弟弟就開始獅子大開口了,他說……我能每個月給母親花四萬塊,就能每個月給他花四萬塊。”

魏芷的聲音越來越低,她拼命忍着哭腔。

兩名警察沒有說話。年輕的警察語氣和緩了許多,臉上露着同情。

在他身邊一直沒開口的稍年長的警察問道:“你還記得他掉下去的準确時間嗎?”

“我馬上就打報警電話了,打電話的時間應該就是他掉下去的時間。”魏芷哽咽道。

“你們談話期間,或者是他掉下去的時候,附近有沒有其他人?”他問。

“沒有,就我們兩人。”

年輕的警察看向年長的那個,後者起身道:“我們暫時問到這裏,你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吧。之後可能還會有需要你回答的問題。”

魏芷點了點頭,裹緊了身上的毛毯,寒意卻依舊不斷地從濕透的衣服裏向身體內部侵蝕。

她猜到外面一定已經有許多人,想到出去之後還要面對魏杉的暴怒和季琪琨的質詢,這間問詢室反而變得溫暖起來。

兩名警察離開後,問詢室裏只剩下魏芷一人。

魏來消失的那一幕,持續不斷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任憑她如何驅趕也揮之不去。她蜷縮起顫抖的身體,用毛毯包住整個身子。

年長的警察端着一杯熱水重新走進問詢室,看到這一幕,默默地把熱水留在桌上,悄悄走了出去。

更為年輕的警察是今年新轉正的警察,他站在門廊裏等着年長的警察出來,連忙上前說道:“現勘剛剛結束了,他們的意見是暴雨沖刷導致井蓋移位,現場沒有掙紮痕跡,墜井人一瞬間就落入了排水道。”

“監控視頻傳回來了嗎?”

“傳回來了,和現勘的結論一樣。你要看看嗎?”

年長的警察點了點頭,和小陳一起又把監控看了一遍。

視頻中,雖然清晰度因為暴雨的緣故有些模糊,但至少站在樓道裏的魏芷身影清晰可見,從魏來走出樓道到失足墜井,她都站在同一個位置沒有變過。

魏來墜井後雖然愣了一下,但馬上就反應過來,撥打了報警電話。

“吳隊那邊怎麽樣了?”年長的警察問。

……

第二間詢問室裏,老吳正擰着眉頭,聽眼前的證人誇誇其談。旁邊的年輕警察急急忙忙地記錄着對方的證詞,寫字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對方說話的速度。

“哎哎哎,別什麽都寫!”老吳不耐煩地叫停了已經寫出錯別字的年輕警察,又瞪了眼前的證人一眼,“你也是,別什麽屁大點的事也叨叨個沒完!就說今天晚上事發前後的經過!”

“哦,哦——好,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大約八點吧,我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都會出來吸兩根煙。因為老婆剛生完,不準我在屋裏抽,我就只有出門來抽。”

“你在哪兒抽的?”老吳問。

“在三樓過道的窗戶前,因為我就住三樓嘛!”中年男人爽快地說道。

“你接着說。”

“然後啊,我抽煙的時候,聽到有人進入了樓道。我還以為是回家的住戶呢,沒想到他們也沒繼續上樓,就在樓道裏聊了起來。這個,聊的內容還有些隐秘,警官,你知道的嘛,八卦是大家都想聽的嘛,所以我就沒走,也沒出聲,就繼續聽了下去。”

“你聽到了什麽?說詳細點。”

“我聽到那個男的,拿什麽東西要挾那個女的,要她轉錢給他呢!而且數目還不小,女的只有一萬多,男的又讓她去借了三萬。”

“還有嗎?”

“中途他們還說了什麽小時候的秋游,小面包什麽的。就是回憶往昔,警官,你知道的嘛,像我們上了年紀的人也喜歡回憶過去——但是那個男的不吃這一套,不念舊情,就是要讓女的轉錢。我還聽見他叫那女的姐呢!”

“然後呢?”

“那男的拿到錢,就沒有然後了啊。啊對了,拿到錢這個是我猜的,警官你們自己去核對啊。”

“你為什麽覺得男的拿到了錢?”

“因為那男的先是讓女的輸密碼,然後過了會語氣就好了,還說什麽下個月見。這不就是拿到錢了嘛!我從窗戶裏看到,那男的先走了出去——”

“他一個人嗎?”

“對啊,他一個人走的!”中年男人肯定地說,“結果他一腳踩到了井蓋上,我都沒反應過來,他就沒了影子!把我吓壞了,然後我就聽到了那女的尖叫,沒過一會,我就聽到她報警的聲音。”

“你怎麽沒報警?”

“我知道有人報警了,我還報什麽警,再重複報警——那不是占用資源嗎?”中年男人讪笑道。

“那你怎麽沒第一時間出現?”

“我偷聽了人家的談話,我好意思出去嗎?”中年男人說完,意識到不妥,又急忙補充道,“不過我肯定是要來和你們警方提供情報的,你看,我這不是自己找來的嗎?”

“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老吳問。

中年男人雖然還想讓這場以他為中心的燈光秀持續得久一些,但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遺漏的東西了。

“沒了,都說完了……”他滿臉遺憾地說。

“行,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們确認沒有問題要補充詢問,你就可以走了。”老吳站起身來。

老吳走出問詢室後,和走來的另外兩名警察彙合。

雙方交換了調查所得,一切都指向這是一起單純的意外事故。

老吳說:“掉進下水道的人找到了沒?”

“還沒找到,水流太急了。”年輕的小警察說。

“……難啊。”老吳看了眼窗外,“這麽大的雨。”

“家屬正在外邊鬧着,吳隊你要去看一眼嗎?”小警察問。

“我不去了,小張——你去看看。”老吳用手中的文件夾輕輕拍了拍張開陽的肩膀。

張開陽點了點頭,帶着小警察往派出所窗口處走去。

越往外走,喧鬧聲越是明顯。

窗口處,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在用力拍打着玻璃,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大喊大叫,情緒激動,一雙腫脹如牛眼的眼睛裏充滿血絲,兩名民警正站在他身旁,攔住他拍玻璃的動作,窗口內值班的民警則一臉習以為常,神色平淡地對他解釋着什麽。

小警察正要向那名墜井人家屬走去,卻發現身邊的師兄忽然停下了腳步。

“……張哥?”他詫異道。

張開陽目不轉睛地望着另一個坐在長椅上的身影,心中如翻江倒海。

那個人似乎有所感覺,擡起了低垂的頭,他們的目光在飽含陰冷雨氣的空氣中相接。

他看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異,然後露出了溫文儒雅的笑容。

季琪琨站了起來,身上穿着一套服帖的高級訂制西服,颀長高挑的身形在西服的襯托下更加高雅。他和那邊被強行按在桌上冷靜的男人格格不入,也和這個充滿普通氣息的派出所格格不入。

他朝張開陽走來,而張開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好久不久,張警官。”季琪琨向他伸出了手。

張開陽望着他,沒有動作。小警察驚訝地看着這一幕。

季琪琨毫不意外地笑了笑,自己收回了手。他饒有興趣地注視着張開陽臉上的疲态以及眼角早早生出的皺紋,說:

“張警官,沒想到還能再看見你。難道這就是緣分?”

“……你在這裏做什麽?”張開陽問。

“當然是你們警方傳喚我來的。”

張開陽看向身邊的小警察,後者連忙說道:“他是報警人魏芷的未婚夫。”

張開陽變了臉色。

季琪琨從懷中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張開陽。

張開陽看到那上面金光閃閃的字樣:

“OCEAN藝術中心”。

“藝術總監:季琪琨”。

過往的回憶開始激蕩,張開陽的眼前浮現出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模樣。

年輕的大學生站在法庭上,看着庭審上的保安拉走情緒激動的翁秀越。他目視着這一切,目光轉到坐在旁聽席上的張開陽時,緩緩露出了微笑。

他永遠記得那一幕。

他嘴角的輕蔑和自豪。

距那一天,一眨眼已經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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