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2009年的元宵節深夜,大多數人都在阖家團圓後進入了夢鄉,張開陽卻穿着制服,站在一家熱氣騰騰的小吃攤前,不住地往冰冷的手心裏哈着氣。
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唯有對面的派出所大門內發出明亮的燈光。
“你的兩碗湯圓,好了!”
小吃攤老板利落地蓋上打包碗的碗蓋,将一碗剛出鍋的湯圓裝在塑料袋裏遞給張開陽。
他掃碼付了錢,提起湯圓往派出所內走去。
大約是元宵佳節的關系,就連醉酒鬧事的醉漢也少了不少,窗口處只有一個值班人員,在大廳背後的辦公區域,也只剩下張開陽和另一名王姓警官值班而已。
他推門走進詢問室的時候,正好聽見翁秀越的聲音。
“我只相信自己。”
她說話的語氣就像挂在屋檐下的冰錐,平直而鋒利,不帶任何感情,與充滿暖氣的問詢室格格不入。
“你只相信自己,所以你就要去違法犯罪嗎?!”王警官的水性筆啪地一聲放到桌上,嚴厲地對翁秀越說,“你知不知道,你屢次去別人的學校和家裏鬧事,還不斷用電話和短信進行騷擾,這已經觸犯了刑法!”
張開陽默默地坐到了王警官身旁的空位,把在打包碗裏冒着熱氣的兩碗湯圓放在桌上。
“沒有追究你,是因為對方體諒你的心情,不想追究,我們派出所也體諒你的難處,所以才這麽苦口婆心地勸你。你不要油鹽不進,最後把自己送進牢裏!”
翁秀越沒有說話,但她的喉嚨裏發出了響亮的一聲嗤笑。
“你——”
張開陽攔住了怒氣上頭的王警官,把其中一碗湯圓往他手裏一送:
“別氣,別氣,我來勸勸她。王哥先去休息一會吧。”
王警官手裏拿着湯圓和塑料勺,氣憤地看了“不識好歹”的翁秀越一眼,大步走出了問詢室。
等王警官走遠後,張開陽拿起桌上剩下的那碗湯圓,走到翁秀越面前。
“吃吧,元宵節呢。”他說着,把湯圓放到她面前。
翁秀越神情麻木地注視着前方空無一人的桌子,并不理睬張開陽的話。
“我知道你想為梅滿做點什麽,但如果不注意方式方法,只會讓你成為那個無理取鬧的人。”張開陽說。
“……我還在乎別人的眼光嗎?”翁秀越繼續目視前方,怔怔說道,“所有人都說,我這麽鬧只是想要賠償金。”
“不是所有人。”張開陽說,“那些這麽說的人,只是因為他們不了解真正的事情原委。”
“了解原委又怎麽樣呢?你們也不一樣讓殺人兇手逍遙法外?”翁秀越冷笑道。
這并非是他能左右的事,但張開陽還是毫不猶豫地說出:
“……對不起。”
他的真誠讓翁秀越僵硬的身體松弛了下來,臉上那種仿佛被凍結的冰冷神情也漸漸出現了動容和痛苦。
她的眼眶迅速紅了起來,但她咬住下唇,止住了情感上洩露的脆弱。
“我不要任何人的道歉,我只要季琪琨罪有應得。”
那碗湯圓,直到最後她走出派出所,也一直放在桌上。
那是張開陽見她的最後一面。
沒過不久,季琪琨便出國留學了,翁秀越也失去了蹤跡。
八年時間仿佛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人們還記得OCEAN藝術中心的藝術總監是當地知名企業家季鐘永的侄子,一個二十二歲的花季少女,卻永遠掩埋在了大雪之下。
他不知道該做什麽是對的,但他知道做什麽事是錯的。
2016年的中元節,張開陽在派出所大門前目送着魏芷的背影,決心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
登記領結婚證這一天,魏芷一大早就起來化妝。
她對着鏡子,把夾翹的睫毛仔細地刷上膏體,又用紅色的口紅,塗滿了自己的嘴唇。她端詳着鏡中的溫順羔羊,練習了一下拍照時的微笑。
六點整,季琪琨起床了。
七點整,空腹慢跑一小時結束的季琪琨喝了一杯魏芷泡的咖啡,吃了兩片全麥吐司。
八點整,換上西裝的季琪琨和魏芷一同出門。
她夢寐以求的時刻終于到來了,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到了民政局門口,季琪琨将車停在停車位上,卻沒有立即開門下車。他握着方向盤,仿佛正在醞釀什麽,魏芷見狀也留在了副駕,她看着他,直到他緩緩開口。
“小芷,”他說,“你是因為錢和我結婚的嗎?”
“當然不是。”千錘百煉的謊言脫口而出,魏芷甚至不需要思考的時間。
“那就簽了它,向我證明這一點。”
季琪琨從副駕的手套箱裏拿出一疊文件,擡頭的一行大字清晰地寫着“婚前財産協議”幾個字。
魏芷飄忽的心在這一刻落地了。
比起一帆風順,還是龍潭虎穴更讓她有真實感。
她接過文件,一頁一頁地翻閱條款。
協議中除了規定婚前的財産屬于個人以外,也規定了婚後財産分配,如果兩人離婚,魏芷能帶走的只有她婚前和婚姻存續期間的所得。
她是財務出身,除了考慮婚後財産轉移外,當然也設想過季琪琨會讓她簽婚前協議的可能。
只是,她沒想到季琪琨能忍到最後一刻。
有那麽一瞬間,她都誤以為,他真的愛她愛到願意将一切與她平分。
“筆呢?”她神情輕松地說道。
季琪琨審視地看着她,眼中露出驚訝的神情。
魏芷從手套箱裏拿出水性筆,在車上簽署了兩份協議,然後将其遞還給季琪琨。
“我以為你會考慮更長時間。”他說着,接過紙筆,在兩份協議上也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将其中一份再次交給魏芷。
“任何都比不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重要。”魏芷練習的笑容,提前用在了這裏。
他們來得早,民政局裏還沒開始排隊。魏芷将準備好的材料都推進了窗口。
“你們自己有照片嗎?”工作人員從窗口後問道。
“有。”魏芷說。
工作人員從一堆材料中翻到了兩人提前拍好的結婚照。紅色的背景下,兩人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宛若天生一對的璧人。
這張照片,很快就出現在了魏芷和季琪琨的結婚證上。
随着鋼印的落下,兩人正式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夫妻。工作人員将兩個嶄新的結婚證推出窗口,魏芷拿起來的時候,總感覺紅色的本子重若千鈞,在發熱發燙。
重新上車之後,魏芷看了眼時間,才十點。
“琪琨,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買喜糖,我去總公司熟悉環境的時候,正好分給新下屬們。”他啓動了汽車,漫不經心地說,“你的稱呼是不是應該改了?”
“改成什麽?”
“你說呢?”季琪琨若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眼神帶着挑逗的意味。
“……老公?”魏芷的臉微微紅了。
“乖。”季琪琨唇邊露出微笑,“我親愛的老婆。”
他單手開車,騰出一只手來握住了魏芷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既不是冰的也不是光滑的,魏芷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掌紋一根根印在她的手背上。
“你會一輩子愛我嗎”她問。
“當然。”季琪琨毫不猶豫地說。
“我也是。”魏芷說。
她直視着前擋風玻璃外飛揚的枯葉,心想:“極致的謊言和真話都不需要思考。”
在江都市最後的婚慶用品市場,季琪琨買了十幾種喜糖,情緒比登記領證時還要高漲,因為稍晚一些,他就要去季鐘永的集團公司正式報道了。
那是他結婚的最大目的,相比起季鐘永半生打下的基業,小小的畫廊根本不值一提。就在前一周,畫廊已經出手,但OCEAN藝術中心的名字還是保留下來了。聽說新老板也是個海洋愛好者。
買完喜糖後,魏芷被季琪琨送回家附近的大超市,她要買一些生活用品,而季琪琨則開着添越馬不停蹄地前往集團公司。
魏芷在超市了逛了半小時,買了一些家中用完的洗潔精等物。
她排在結賬的人群裏,百無聊賴地望着周圍,視線忽然定在了結賬臺外的一間手機修理櫃臺上。
順着一張金屬的面板,她看到了自己,以及自己身後的人群。
一個身穿黑色兜帽衫的男人,假裝在貨架前挑選貨物,但眼睛卻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譚孟彥。
從畫廊辭職後,他再一次出現在她身邊。
他的青色胡茬更多了,在黑色兜帽下若隐若現,他似乎瘦了許多,顴骨下的凹陷格外明顯。再加上眼下明顯的黑眼圈,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憔悴。
前方的人慢慢走完了,輪到魏芷和她的推車走到結賬臺前。
魏芷移開目光,假裝什麽都沒發現,若無其事地将推車裏的貨品一一拿出。
結賬之後,她提着一個裝滿了貨物的大塑料口袋走出了超市。
譚孟彥立即從未購物通道追了出來,他快步走出大門,卻發現自己失去了魏芷的蹤跡。
他左右張望,眉心微微皺起。
當他轉身想要離開,卻險些撞上魏芷的身體。
人來人往的街頭上,魏芷抓住了他腰帶上方的衛衣,制止了他的下意識後退。她露着甜蜜的笑容,和結婚證上如出一轍——即便譚孟彥神情震驚,在外人看來,這也是一對感情親密的小情侶。
“你跑不掉了。”
魏芷笑道。
“給你一分鐘時間,想想要怎麽對我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