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魏芷趕到燈火通明的大山關派出所,還沒推開玻璃門,就聽見魏杉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這個女兒啊,以前挺孝順的,自從交了男朋友,那是一日叛逆過一日!怪不得老人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這女兒還沒嫁出去呢,就已經不認自己的親爹了!”

魏芷大步推門而入,魏杉和站在他身旁的兩名警員一齊朝她看來。

魏杉露出輕蔑的嘲笑,好像在扳手腕比賽中獲得勝利的贏家。

“不好意思,我爸爸給你們添麻煩了。”魏芷勉強露出微笑。

“……沒什麽。”張開陽低聲說,眼中閃過一絲同情,“你們自己聊聊,還是需要我們在場?”

“我帶我爸爸去吃點東西。”她說。

“好。”張開陽點了點頭,“有事情打電話,今晚我值班。”

“去哪兒啊,我沒胃口吃東西。有什麽話不能在這裏說的?”魏杉故意拿喬,大聲說道。

“你女兒都來接你了,有什麽話你們父女好好說吧。你剛剛不是還說親人沒有隔夜仇嗎!”小陳忍不住說道。

“我怕會被她氣死啊!我以前身體健健康康,就是這些年被她氣狠了,才會越來越不舒服!”魏杉揉着胸口說。

“身體不舒服怎麽不去醫院看看?”張開陽問。

“不去不去!醫院那地方,就算沒病,去了亂做一通檢查,什麽病都有了!我才不去!”魏杉斷然道,“只要做子女的孝順,父母能有什麽病?”

這些年,每次王琳勸他去醫院檢查胸痛的毛病,他都是這番說辭。

“爸,別打擾警官辦案了,我們出去說吧。我請你吃宵夜,我也餓了。”魏芷好言好語地說道。

魏杉這才冷哼一聲,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從塑料長凳上站了起來。

他背着手,翻着眼皮,吊兒郎當地對魏芷說:“兒女都是父母的冤債啊,去哪兒吃啊?”

魏芷把他帶出派出所,在附近一家還在亮燈的宵夜面店坐了下來。

蒙着厚厚油垢的燈牌,淌着積水的肮髒地面,若有若無的潲水臭氣,以及坐在她對面,大快朵頤的魏杉。

鹵雞腿被他發黃的牙齒狠狠撕扯,每一口都少掉一大塊肉,凹陷的太陽穴随着他的用力咀嚼,像廉價汽車的燈光閃爍不停。他唏哩呼嚕地喝着面湯,就好像喝得是魏芷血管裏流淌的熱血,他吃得滿頭大汗,魏芷身上卻越來越冷。

“我和你說過,鬧事會影響季家對我的看法。”

“關我什麽事?”魏杉咽下一大口雞腿肉,毫不在意地說,“我找我自己的親女兒找不着,我就只能讓警察幫我找了。”

“……物業答應給你賠償了?”

魏芷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毫不意外地看到魏杉噎了一下。

果然。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到賠償,魏杉不可能做出今晚這樣的事。

“你越過律師,自己和物業達成了協議?”魏芷再次逼問。

“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我難道還做不了這個主?!”魏杉外強中幹地說道。

“物業賠你多少錢?”

“你想幹什麽?”提到還沒進兜裏的錢,魏杉立即警覺起來,“我告訴你,那是我兒子的命錢,和你沒有一分錢關系。”

“你覺得我看得上那點錢?”魏芷冷笑。

“那點?你知不知道,他們賠我七十萬!你少在我面前打腫臉充胖子,誰不知道你花的是別人的錢,你自己卡上指不定只有萬把塊錢。等我拿到錢,我還用得着看你這個不孝女的臉色過日子?”

魏芷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壓制住自己的怒火。

一方面是因為魏杉的無恥,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切中要害。

辭職之後,季琪琨每個月給她的零花錢和家用,除去生活開銷和網貸還款,剩不下幾個錢。她現在所擁有的,都是空中樓閣。

所以她才必須和季琪琨結婚。

“你今晚找我有什麽事?”她問。

“哼,現在想起來了?!”魏杉不滿道,“你有了男人,就一點不管你親爹的死活!你媽走了以後,雜貨鋪根本沒有生意,你不主動給我生活費,讓我去喝西北風嗎?”

“……你要多少。”

“先給個兩萬吧。我打牌輸了點錢,你先借我,等我拿到物業的賠償金,我就還你。”魏杉輕描淡寫地說道,好像兩萬在他口中,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物業什麽時候賠你?”

“我們說好了,下周一他們現場過來簽協議。”

魏來消失在城市的排水系統中,說是下葬,跟骨灰盒一起葬下去的也不過是他生前用過的一些物品罷了。

為了省錢,魏杉甚至沒有購買墓地,而只買了一個八百塊的骨灰盒,美其名曰要放在家中,随時思念。

“我先給你一萬。”魏芷在他瞪眼之前說道,“不要你還。足夠你過到下周一。”

魏杉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你吃飽沒?要不要再點些別的?”魏芷問。

魏杉很不習慣魏芷的體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算了吧,夠了。”

“喝酒嗎?”魏芷說,“我們父女兩喝一杯?”

魏杉露出了意動的表情,魏芷看出他的動搖,直接讓老板上了一瓶啤酒。

她拿起生鏽的開瓶器,利落地翹掉瓶蓋,主動為魏杉倒了一杯。

淡黃色的酒液在小小的玻璃杯裏搖晃,一半是泡沫,一半是酒。兩者互相侵襲,互相吞噬。最後留在杯子裏的,只有一開始表現弱勢的酒液。

“你現在讨好我有什麽用?晚了!”魏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帶着一縷嘲諷說道,“我早說過,你會後悔的——風水輪流轉,總有一天輪到我魏杉揚眉吐氣!”

魏芷端起酒瓶,又給他倒了一杯。

“我沒想讨好你,只是你說得對。血脈親情,是割舍不斷的。就算我能在手機上拉黑你,但你依然是我戶口本上的父親,只要你想,你有許多種辦法找到我。”

魏杉得意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所以我不會再這樣做了。”魏芷又拿起酒瓶給他滿上,“以後你想找我,給我打電話就行。”

“這才像樣——”魏杉說,“季琪琨始終是外人,你跟我才是打斷腿連着筋的親人,以後你在季家受了欺負,還不是要靠我來給你撐腰,你把我得罪了能有什麽好處?”

“你說得對。”魏芷臉上帶着笑,“等你拿到賠償金,打算幹點什麽?”

先前的溫情消失不見,警惕重新出現在魏杉臉上。

“你想幹什麽?”

“你年紀也不小了,別天天打小麻将浪費時間了,去做個小生意,有個穩定的收入,也不至于坐吃山空。”

“你別教我做事,老子吃的飯比你吃的鹽多,你年紀輕輕懂什麽?”魏杉不耐煩道。

魏芷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抿了第一口。

“你如果一定要打麻将,還不如打把大的。說不定你這七十萬,一把就能翻上一倍。”

“去澳門?”魏杉眯起眼道,“我早就想好了,等我的工程動工,我就把欠的錢一次性還清,然後坐頭等艙去澳門玩幾把。”

“除了澳門,又不是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玩大的。”魏芷說,“我以前認識一個人,他打牌特別厲害。小牌局他不上,專上那種私人的賭場打,每天都能贏幾千塊錢,最多的一晚,把五萬翻成了五十萬——”

“可別是吹牛吧!”魏杉半信半疑道。

“我不知道。”魏芷聳了聳肩,“但我看見他開奔馳,穿的也是名牌。不過,也不是沒可能是租的。畢竟我不是他。”

魏芷拿起酒杯,一口氣喝完了裏面的淡黃色液體。

“只可惜我打牌太爛了,不然我也真想試試。”

“你說的地下賭場,在哪兒啊?”魏杉忍不住問道。

“我又沒去過,我怎麽知道?”魏芷說,“像這種東西,經常打牌的人裏面應該有知道的吧?”

魏杉若有所思,拿起酒杯慢慢飲着,心思卻已經離開了小面攤。

“我要先回去了,明天琪琨上班需要用車。”魏芷起身,叫來面攤老板結賬,又對魏杉說,“下回有事直接打我電話,不要再麻煩別人。”

她付完宵夜錢,又給魏杉的微信上轉了一萬塊錢。

“我走了。”

魏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看樣子精神已經飛到了別的地方。

魏芷沒有立即返回季家,而是去了大山關派出所。她找到張開陽,再次向他表達了歉意。

“我爸爸今後應該不會再來找你們了。這次真的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

“應該的。”張開陽說,“你們已經和好了嗎?”

“和好算不上,我給了他一萬塊錢,答應以後接他的電話。”魏芷苦笑道,“他說物業那邊已經答應給他賠償金,等他拿到賠償金,應該就有一段時間顧不上管我了。”

張開陽深知這種家庭糾紛他們外人無法調節,也無法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但他還是控制不住那顆想要為遇到困難的人做點什麽的心。

“我以前遇到過一個案子。”他說,“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被後媽打得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就連頭皮和大腿內側都有外傷。拳打腳踢只是她日常生活中的毛毛雨,她後媽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拿開水燙、衣架打她。她親生父親為了讨好年輕妻子,重則一起加害,輕則置之不理,是鄰居報案,傷痕累累的小女孩才被送到醫院。”

“但也太晚了。”張開陽說,“我在手術室外,親耳聽到醫院宣判小女孩的死亡。”

魏芷沉默着傾聽。

“那對夫婦,最後因虐待致死罪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張開陽頓了好一會,才苦笑道。

“這不是我見過最慘的案子,但死者的确是我見過最無辜的。直到現在,我時常都會夢到那個被送往醫院時已經辨認不出原本五官的小女孩。”

換位思考,如果站在張開陽位置上的是魏芷,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目睹不同的人性極惡。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繼續留在這個工作崗位?”魏芷問,“就算不另外換個工作,調個崗位應該是可以的吧?”

“……醫生也建議我這麽做。”張開陽說,“但我總覺得,離開這裏,就像是背叛了那些需要我幫助的人。”

“和他們相比,我個人的這一點微不足道的迷惘,又算得了什麽呢?”

張開陽對魏芷笑了笑,那笑容裏充滿苦澀。

“你是個好警察。”魏芷說。

“我不是。”張開陽搖了搖頭,然後對魏芷說,“魏杉在派出所鬧事,我們有義務要通知家屬。但來不來,是你的權利。你明白嗎?”

“……我明白了。”

張開陽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魏芷說,“我想知道梅滿那件事的來龍去脈。”

“你為什麽想知道?”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魏芷笑道,“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才能看清自己的枕邊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張開陽沉默了片刻,說:“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跟我來。”

他帶着魏芷來到一間空置的辦公室,讓她坐下後,從櫃子裏拿出一次性紙杯,為她泡了杯茶。

“你想知道什麽?”

魏芷想知道的很多,但她最想知道的,毫無疑問是為什麽警方也認為梅滿墜樓一事有蹊跷,卻還是以自殺結束調查。

“……因為他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動手殺人,無法構成故意傷害罪。”張開陽說。

“哪怕梅滿因他而死?”

張開陽敏銳地察覺到她保留的事實。

“你好像并不奇怪他能讓梅滿自願跳樓,他是不是也對你做了什麽?”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一定要個準确的答案,那麽——是。”張開陽說,“以目前的法律來說,精神虐待很難界定。唯一與精神虐待相關的罪行是虐待罪,但僅限于家庭關系。季琪琨和梅滿當時是男女朋友關系,不适用于虐待罪。”

“過失致人死亡罪呢?”

“如果有人自殺死亡就主張構成過失致人死亡,那邏輯上就會出現空白。法律上一個行為只能歸到一個罪名下,在此觀念下,虐待行為發生但沒有造成死亡的,就不屬于追究範圍。”張開陽說,“所以法院不會支持這種主張。”

“照你的說法,法律之下總有一小部分人得不到庇護。”魏芷帶着譏諷說。

“法律不是萬能的,也不是完美的。”張開陽沒有反駁她的攻擊,低聲說道,“但法律始終在進步,我仍然相信,它會有能夠讓所有罪惡都無處遁形的那一天。”

“只是,需要時間。”魏芷替他說出了後面的話。

張開陽沒有說話,眼中露出悲傷的神色。

“我不是要指責你,只是聽上去有些氣人罷了。我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魏芷說。

“沒關系,我的心情和你一樣。”他說,“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魏芷避重就輕地告訴他,季琪琨在她的手機上安裝定位,并且有意将她從社交圈中孤立。

“……梅滿當時,也經歷了和你同樣的事。只不過,要嚴重得多。除了精神上的孤立,還受到了身體上的虐待。這些,他對你做過嗎?”

魏芷搖了搖頭。

張開陽猜測這是因為兩人即将步入婚約的緣故,有了梅滿的前車之鑒,季琪琨變得更加狡猾。他會更加小心避免一切可能的罪責。

“你還打算和他在一起嗎?”他問。

“為什麽不?”魏芷說,“照你所說,他不會傷害我。因為我即将成為他的家庭成員。”

張開陽啞口無言。

“我出來太久了。”魏芷看了眼時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多謝你告訴我實情,張警官。”

張開陽跟着她站了起來,因為魏芷沒能因為他的話改變主意,他的情緒有些低沉。

“沒事,我送你出去吧。”

張開陽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自己只能做到這裏。這些年,他看過許多因為警員的好心勸說,而反把警員投訴的例子,雖然魏芷看上去不像這種人,但她同樣不像是會為了別人的三言兩語就改變主意的人。

在派出所大門前,他最後一次叮囑魏芷:

“派出所永遠在這裏,如果真的有極端情況發生,一定不要沖動。”

魏芷點了點頭,走下臺階之後回頭望去,張開陽依然還站在原地,眼中難掩擔憂。

他很高很瘦,魏芷每一次見他,他的眉心好像都是皺着的,仿佛有說不完的憂慮。

“你是個好警察,只是對自己要求太高。”

張開陽驚訝地看着她。

“不是每個受害者都需要你去拯救,因為她們也有自我拯救的義務。”

“我媽媽走後,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我想把這句話告訴你——”

“縱使你一廂情願地付出再多的自我犧牲,終此一生,你能拯救的也只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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