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魏芷第一次夢到了王琳。
她穿着季琪琨送的昂貴套裝,坐着黑色的添越,不知為何又在夜色中回到了那條熟悉的小巷。順着長滿青苔的石板路走進小巷,在七拐八繞的盡頭,是她燈亮不滅的家。
王琳依舊坐在櫃臺裏看手機等待客人上門,聽到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王琳馬上迎了出來。
“小芷,你餓不餓?媽給你下碗面條?”
前一秒她還記得母親已死的事實,但王琳活生生的身影打散了現實的殘響,“原來之前才是做夢啊”,她想。
夢影響到了現實,失去至親的裂骨劇痛仍留在生命的陰影中,她沒有像往前那樣拒絕王琳,而是默認了她的殷勤。
王琳見狀連忙走去廚房忙活,不多時,一碗熱騰騰的清湯挂面就端到了魏芷面前。
魏芷坐在磨得已經摸不出木頭手感的椅子上,慢慢挑起一束面條。王琳也不看店了,坐在她的對面,滿臉笑容地望着她吃面。
“怎麽樣?鹽味合适嗎?”王琳期待地問道。
“可以。”魏芷點了點頭。
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她反而無法直率地說出誇獎。到底是為什麽呢?明明早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将那些後悔未曾說出的話語全部說出……
那是什麽時候,因為什麽而下的決心?
魏芷的大腦忽然混沌了起來,她擡頭看向對面的母親,她的面容還是那麽溫暖熟悉。
“小芷,如果你覺得很累,嘗試着放棄怎麽樣?”母親溫和又充滿擔憂地開口了,“那些超出我們能力範圍內的事情,就算你拼盡全力,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呀。”
魏芷悶頭吃面,一字不發。
“誰也不會怪你的,小芷。”王琳柔聲說,“我們都知道你盡力了。”
魏芷放下筷子,終于擡頭直視王琳的雙眼。
“沒到生命的最後一秒,就不算盡力。”她一字一頓說,“如果有改變結局的機會而我沒有抓住,我不會原諒自己。”
後面有沒有再說什麽,她已記不大清了。
魏芷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從窗簾的縫隙中照進昏暗的卧室,大床的另一邊空無一人。卧室籠罩在一種日夜交界般的半明半亮裏,床頭櫃和牆面上的鏡面裝飾物折射着幽幽的白光,映出大床上魏芷的身影。
王琳去世只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但除了最開始的悲痛以外,她越來越沒有實感。
王琳真的死了嗎?
還是只是離開他們,去了一個她觸摸不到,無法聯系的地方?
就像魏杉把她逼在一個無法逃脫的小角落,然後用腰上抽出的皮帶狠狠打她一樣,她的靈魂好像脫離了身體,冷靜地俯視這毫無真實感的荒誕現實。說不定,王琳并沒有死,只是像她一樣,靈魂離體去了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
唯一奇怪的是,現在已經沒有魏杉舉着皮帶追在她身後了,但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在不需要的時候體驗這種抽離。
現實和假象的界限不再清晰。她甚至懷疑,或許一切都是假的。
魏芷以開安眠藥為由,獲得季琪琨的外出許可,再次來到精神衛生中心。
“……以前我有過這種抽離的現象。”她說,“但最近,越來越頻繁了。”
她雖然随意挂的診,但接診的年輕女醫生卻很負責任地看了她此前的所有病例。
“意識的解離在最開始的時候,可能是一種适應性行為,但它是不可控的,解離也是創傷後遺症的一種,它會長久地糾纏患者。這就是從一開始,我們不建議患者使用解離來作為逃脫痛苦的手段的原因。因為在你不需要解離的時候,它也很有可能會再次控制你的身體,成為一種不可控的不良行為。”
“……創傷後遺症?”她喃喃自語,這是她第一次聽見的詞,“這不是抑郁的其中一種症狀嗎?”
“抑郁也會伴有這種症狀,但你的抑郁,主要是因為受過重大創傷。”
“什麽重大創傷?”魏芷啞然失笑,故意用譏諷的語氣說,“被棍棒教育也算重大創傷?”
她并不想笑,但她逼迫自己一定要笑,否則她不知道該做出何種表情去壓抑內心突然湧動的痛苦。
年輕的女醫生沉穩說道:“将創傷簡單量化,只是在做無意義的比較。只有受害者有資格評判這種傷害的重大程度,而你的身體告訴了你答案。”
“……”
“十多年前,PTSD的概念還未完全普及,很多創傷後遺症都被簡單歸類于抑郁症。但兩種病症的運作方式其實是不同的。首先是病因區別,抑郁症由多種因素引起,不一定要有明确的創傷事件,而PTSD則必須經歷創傷性事件。”
“症狀表現區別上,抑郁症的核心症狀主要是持續的心境低落、興趣減退和精神疲乏。PTSD的核心症狀則包括創傷再體驗、回避與創傷相關的事物、情緒麻木和警覺性增高。”
“PTSD的症狀特點包括回避行為、反複回憶創傷性事件,且經常是闖入性地回憶,揮之不去,而抑郁症則通常不會。”
“雖然PTSD經常會伴有抑郁症狀,但在症結上,兩者是不同的,如果不能找準病因,也就無法更好地對症治療。”
“那我之前吃的藥都吃錯了嗎?”魏芷問。
“你有嚴重的抑郁情緒,吃抗抑郁藥能夠有效對抗這種負面情緒。只是,如果你想有更好的治療效果,還需要尋求擅長創傷後遺症的心理咨詢師的幫助。”
拿着開好的安眠藥,魏芷走出了精神衛生中心。
奇怪的是,新的病名并沒有在她內心激起絲毫漣漪,她望着空中刺目的秋陽,那種荒誕的,與現實脫軌的感覺越發清晰。
她需要做點什麽,來回到現實。無論現實多麽殘酷,她都必須回到現實。
回到季琪琨家,她把安眠藥放在床頭的抽屜裏面。然後走過挂着許多鏡子的客廳,站到了那間總是緊閉着房門的書房門前。
她用手指拂開了密碼鎖,注視着上面的數字盤,嘗試着輸入了季琪琨的生日和畫廊建立的日子。
密碼錯誤。
懷着萬般懷疑,她又不抱希望地輸入了兩人的戀愛紀念日。
密碼錯誤。
她反倒松了口氣。
剩下的機會不多了,她盯着那面黑色的密碼鎖,想起了被季琪琨挂在書房電腦對面的那幅畫。
她慢慢輸入20080814,梅滿的忌日。
密碼門再次亮起提示錯誤的紅燈。
魏芷望着密碼面板,在放棄前最後一次嘗試了080814——
綠燈亮起,書房門開了。
魏芷站起身來,客廳裏的無數個鏡面都映出了她的身影,就像是季琪琨留在家中的無形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擡腳邁進了書房。
魏芷兜裏放着毫無反應的射頻探測儀,她忍不住第一時間先去看那幅畫,她慢慢走上前去,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凹凸不平的筆墨,就好像她握住了畫家手中的畫筆。身為在畫廊工作了兩年的財務,她當然知道皮膚上的油脂會腐蝕油畫上的顏料,但她依然忍不住。
她好像透過那幅畫,摸到了畫家的溫度,她無端想要流淚。
整理好心情,魏芷離開了油畫前,重新打量這間陌生的書房。
鏡面無處不在。
正中央的電腦深深地吸引着她,她走到電腦前開啓了電源,主機馬上亮了起來。很快,屏幕上顯示出密碼界面。
在輸入框的上方,有一行小小的密碼提示。
“最愛的藝術家”。
季琪琨最愛的藝術家——魏芷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幾個獨立藝術家的名字。她嘗試着一一輸入,每一次輸入框都彈紅顯示錯誤。
她在畫廊工作兩年,對季琪琨的喜好了如指掌。
她不可能不知道季琪琨喜歡的藝術家,但一次又一次的錯誤削弱了自信。
她思考了許久,最後輸入了“MeiMan”和“M”。
無一例外都是錯誤。
她決定暫時放棄,關上電腦去了角落放保險箱的地方。
季琪琨絕對想不到,他讓她辭職在家,反倒給了她很多試錯的時間。
和電腦不同,保險箱的安保程度更高,許多保險箱都自帶報警功能。魏芷提前調查過,季琪琨所用的保險箱發出警報是在密碼錯誤五次以後。
她有五次試錯的機會。
半小時後,她用倒置的季琪琨的出生年月日打開了保險箱。拉開保險箱的門,裏面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貴重物品,反而是一些在別處十分尋常的東西——
許願星瓶、戒指、項鏈、畫筆、素描冊、信件……
魏芷送給季琪琨的禮物也在其中。
其他東西的由來就不言而喻了。
魏芷拿出了那一沓信件,絕大多數都是一個落款為“陳靖雁”的人寫的,她把每一張信都認真看過了,絕大多數是戀愛中的小女生向心愛之人傾訴愛意,描繪日常的信,也有因為相隔兩地,對季琪琨冷漠和疏遠的抱怨。
從信中,魏芷得知,陳靖雁應該是季琪琨高中時期的最後一個女朋友。
魏芷把看完的信件放下,然後拿起了那本封面寫有季琪琨名字的素描冊。
一開始,她以為那是季琪琨用的素描冊,但翻開後,她卻看到了季琪琨的臉。
更年輕,更富有朝氣的臉。
畫家就像是把這張臉刻入了骨髓一樣,一眼就讓魏芷看到了大學時期的季琪琨。
那時的他,依然英俊潇灑,該銳利的下颌線清晰分明,該飽滿的太陽穴和臉頰流暢得恰到好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露着機敏和調皮,似笑非笑地望着畫外的魏芷。
魏芷繼續往下翻。
整整一本素描冊,畫得都是季琪琨。
只不過,素描冊上的季琪琨從一開始的輕松帶笑,到後來的冷眼不悅,最後是滿臉怒容。越翻到後面,越找不到一張他的笑臉。
魏芷用手機盡可能地将所有東西都拍照留存了下來,包括素描冊和信件。
她拍了近一個小時,拍到後頸完全僵硬也渾然不察,直到手機提示內存用盡,她才将所有東西放回保險箱恢複了原樣。
她的手機忽然在地面上震動了起來。
那是一個陌生來電,魏芷接起電話,沒有率先出聲。男人低沉的呼吸透過手機傳到魏芷耳中,不知為何讓耳蝸微微發癢,她換了個姿勢,繼續等待對方先一步開口。
“……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終于,譚孟彥的嗓音傳了出來。
魏芷把保險箱上的密碼轉輪,恢複到最開始的樣子,然後拿着手機站了起來。
“我可以和你們合作。”她說。
魏芷站在窗口,眺望着季琪琨每日都會見到的窗景,她忽然思考,如果她和季琪琨站在相同位置上,會有什麽本質區別。
或許有,或許沒有。
“前提是,你身後的人站出來向我表明誠意。”
“你有什麽話和我談就行了。”
“和你談,你能做得了主嗎?”
水站二樓的小小閣樓裏,譚孟彥握着手機,看向桌子對面的鄭田心。後者對他點了點頭,于是他說道:
“我當然能夠做主,你想提什麽條件?”
“我只和你身後的人談。”魏芷在電話裏說,譚孟彥再次看向鄭田心。
鄭田心還未說話,按下擴音的手機裏,又一次傳出魏芷的聲音。
“為什麽不敢站出來和我見面?”
魏芷忽然換了個語氣,低柔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如海草般飄忽不定:
“不是約好要一起玩嗎?”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唇齒間輕輕吐出,“田心姐。”
譚孟彥猛地瞪大雙眼,下意識朝對面的鄭田心看去,後者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忍不住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空氣仿佛都被凝固了,只剩下電話兩端彼此的呼吸。
片刻後,鄭田心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時間再次流淌起來。
“好久不見了,小芷。”鄭田心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