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酒館
第15章 小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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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郊外
是夜,小酒館中人聲鼎沸。此處剛過清平鎮,不遠處即是京師,因此這小酒館,無論何時總是熱鬧的。老板正飲酒,醉醺醺的與一桌江湖漢子稱兄道弟,他臉上通紅,一雙渾濁醉眼眯起,雖腳步虛浮,但卻還是逞強着嚷:“沒醉!我沒醉!”
老板娘是個和氣的中年女人,身着粗布麻衣。袖子一挽,麻利的收拾着殘羹剩飯,此處雖說是個過往旅人的歇腳亭,卻仍有一些食客常來關顧。老板娘嗓門不大,與幾位熟悉的客人寒暄幾句,上上下下的忙碌着。
那老板卻并不滿意,許是喝醉了。便與這桌江湖漢子嚷嚷開了,嘴裏直說渾話,大聲與他們抱怨自己這老婆手也太粗糙,腰粗的像水桶,實在是沒有趣味。
這桌漢子便肆無忌憚的大笑開了,揶揄這老板晚上怕是要被婆娘泰山壓頂。目光便好不掩飾的上下打量起了老板娘,嘴中一邊啧啧啧,一邊不住搖頭。那老板說起這個,更顯委屈,只大聲道等着這店子再賺些錢,要買個腰細聲嗲的小妾來。
漢子們大笑,說你這等年紀,還想着胡來。
老板大着舌頭,醉醺醺的說:“男人嘛!男人嘛!”
……似是當老板娘不在此處一般,絲毫不見尊重。
這勤勞的老板娘,卻絲毫不見潑辣。她只是快把頭低到衣服領子裏,盯着自己的手看。這一雙糙手也是從少女的十指纖纖變的,換來的錢卻全供了丈夫喝酒玩樂,而後再喝醉之後一次又一次的出言侮辱她。
可是那些屈辱的感覺,被娘家一遍又一遍的用“男人嘛,這樣都正常的,你該多多包容他”給打發回來了。
這麽多年過去,連她自己也麻木了,只想着下輩子可千萬別在投胎成女人了。
而這些平日裏叫她嬸子長、嬸子短的相熟食客們,自然也眼觀鼻、鼻觀心,不為別人的家務事操心。
可總有些傻子要自找麻煩的。
忽然,一個少年冷冷的說:“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此話一出,整個房間的氣氛驟然轉冷!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連老板娘的背都僵直起來,她開酒館二十多年,從未聽到過殺氣這樣強盛的話!
這少年坐在角落裏,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臉上的嬰兒肥還沒有完全褪去,一雙眼睛卻銳利的驚人,桌上放着一柄奇異的、簡陋的劍——或許說劍都高估那玩意了,那東西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小孩子随意拼湊起來的玩具。
這少年正是阿飛。
辭別西門之後,三人就繼續出發。在萍水鎮時,他們曾去衙門了解王植一行人死亡的事情,這一趟乃是趕着急镖來的,可是遍地屍首中,卻并沒有找到那镖。陸小鳳便猜測這镖或許與此事有關,于是便提議來一趟京師。
姜艾自然是沒意見的,阿飛無依無靠,自是去哪裏都可。
于是三人便一同來京師了。
今夜天色已晚,便要宿在這裏。誰知道居然能聽見這樣一出。
阿飛自小被母親養大,從未見過父親,于是母親便成了他最尊敬、最愛的人,剛進門之時,老板娘的幼子出門來迎,小小一個孩子,被笑着的老板娘哄着抱起。
這讓他想到了去世不久的母親。
母親是個蒼白、纖弱的女人,同時,她很嚴厲、非常嚴厲的逼迫他日日不綴。
……同這發胖的、和氣的女人一點兒也不相似。
可或許這世上所有的母親都有些同樣的特質,只有還在依戀母親的孩子能發現。阿飛固執的相信她們之間的确相似。
所以他愈發的難以忍受這酒館老板侮辱性極強的話。
陸小鳳坐在他的對面,看着他的牙咬緊又放松,拳頭握緊又松開,反反複複。
姜艾自是不在的。
她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從來只在夜晚出現,白日只有陸小鳳同阿飛二人趕路,姜艾卻總能在晚上精确的找到他們所在的地方與他們回合,又在第二天早上繼續消失的幹幹淨淨。
同時陸小鳳還注意到,他們身後總跟着一只蝙蝠。
只是這些話,卻是不能和阿飛說的。于是陸小鳳對他說:“你好似很忍受不了這男人的這股子放肆。”
阿飛咬牙道:“……他說男人都這樣。”
陸小鳳嘆道:“多數男人是這樣的。”
阿飛盯着他,森森道:“你也如此?”
陸小鳳微笑道:“你覺得呢?”
阿飛不說話了。
他顯然是非常不高興的,又被陸小鳳把話輕飄飄的推回來,一腔憤怒不知如何發洩,嘴唇抿的緊緊的,好像不打算再跟他說一句話了。
陸小鳳說:“你若不忿,不如就照我說的去做。”
阿飛:?
陸小鳳笑了一下,緩緩道:“你要說,‘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他就這麽喊出來了。
陸小鳳:“……”
他只想說我還沒教完,你着什麽急?
只是已來不及再教了。
氣氛瞬間便冷了下來,那老板醉醺醺的轉頭,一雙眼睛通紅通紅,見是一孩子,嗤笑了一聲,罵道:“哪……哪裏來的毛頭小子,懂……懂個屁的女人!”
下一秒,阿飛的劍已出鞘。老板娘的驚叫聲沖破了整個屋子。
***
與此同時,姜艾正走在一片野墳之中。
她是這樣一個人,走路慢慢的,從來也不急着。每一天睜眼時,外面的天都已黑了。可是能行走在陽光下的人,又有幾人會享受黑夜,感受那種夏夜蟬鳴、晚風送來果香的細節呢?
……當然,野墳之上,沒有果香。
此處離京郊還有一段距離,橫七豎八的立着許多木牌子。被葬在這裏的人都是些沒家的孤魂野鬼,風吹日曬,這些木樁子早就腐爛,一堆木屑四處灑落,好不唏噓。
死在這裏的人,大都不是壽終正寝,故而有野墳處多兇鬼。
行至深處,忽聞有人哭泣。
那聲音細細,如煙般一縷一縷的飄來,虛虛飄在空中,被風一吹就散了,四散着把這種充滿幽怨的詭異的哭聲送往更遠的地方。
姜艾無感,繼續往前走。卻見前方有幽綠幽綠的鬼火四散,見有人來,便飄飄忽忽的往她身上撞。
鬼火乃人屍中不滅的怨氣所化,沒有意識,只餘兇氣。見活物便要沾,若碰到人,頃刻之間便火光熊熊,只要把人燒焦燒透了,方才停歇。一旦被鬼火所沾,即使是跳進河中,火焰依然不滅,至死方休,極為可怖。
姜艾不怕,眼都沒眨一下,一道黑影騰空而起,啪的一聲把那鬼火打滅了。順便把不遠處的那些全部打包扔掉。
此等腌臜物,根本連入她眼的資格都無。
有一老婦顫顫巍巍的過來。
此地、此景,這不是人。
這老婦眼窩深陷,兩頰凹下,皮膚松松垮垮的包在一層骷髅上,胳膊只有樹木小枝那樣細。她瘦脫了形,頭發一縷一縷的掉,咳一聲就往前走一步。
此為惡鬼?
……似乎非也。
姜艾雙手抱胸,斜眼看着這老婦鬼。這老婦雙眼渾濁,一張嘴,牙齒都已掉光,牙床爛成一片,一個個小血洞,嘴巴一張一合,血絲就黏在嘴巴裏。
她忽的蹲下身子用十根手指骨刨土,此處的土被屍體滲出的液體浸透,挖起來就是一陣惡臭,她問不出味道,急切的往嘴裏塞,用牙床咀嚼,大口大口的吞下去。
姜艾皺了皺眉。
那老婦擡起頭,深陷的眼睛裏是饑餓的兇光。
是只……餓死鬼?
京郊富庶,沒有饑荒,哪裏來的餓死鬼?
那老婦又顫顫的站了起來。
是要攻擊麽?姜艾面色一凜。那餓死鬼卻忽然坐在了地上,大哭着喊道:“餓啊……餓啊……兒,娘餓啊……”
她聲音蒼老,沙啞凄厲,一聲賽過一聲大,喊着喊着就變成了哭聲,一聲一聲,似刀子一樣,直往人心上戳。姜艾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
她一邊喊、一邊哭、一邊扒拉着那些惡臭的土往嘴裏塞,嘴裏都塞滿了,她還是不停,拼命的咽,拼命的塞,她嘴唇皲裂,這樣大的動作,不一會兒,就弄得整個嘴巴都是血。
姜艾已不忍再看。
她不可置信,這世上居然有這樣殘忍的事情。
這老婦鬼口中哀叫連連,不斷的喊着“兒……餓啊,餓啊”,竟似是被親生兒子活活餓死的!她為人二十年,堕入陰陽鬼道近乎百年,也從未見過如此駭人聽聞的慘事。
心中只覺得一股子火氣噌的一聲起來了。
她試探問道:“你兒是誰?你家何處?”
老婦茫然擡頭,濁眼望她。人變成鬼,自然能感知到以前所感知不到的事情,是故,這老婦鬼也能感覺到她身上一股攝人的氣勢,絕非一般精怪。
她立刻就瑟瑟發抖起來,此鬼死前,已被餓瘋、餓傻了。于是死後也只知急切吃土,不知回家報仇去。
姜艾不抱什麽希望,轉身欲走。
那老婦忽嚎啕大哭起來,手指着一個方向,口不能言,只笨拙重複着:“家!家!”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起頭來,姜艾不忍看,便叫黑影将她縛住。
她有些陰郁的看了一眼那個方向。
……順着那方向再走不遠,正是阿飛和陸小鳳栖身的那個小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