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值班老師(二)

第011章 值班老師(二)

許琴,26歲,綠光幼兒園小班老師。

醫院診斷結果:右腳腕骨骨折,右臂處有中面積燙傷,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肺部輕度感染,低燒。

“許女士,如果你休息好了,可以做筆錄麽?”

趙與推門進去的時候,許琴正在病床上掉眼淚。深棕的短發披在肩上,縮着脖子,收着肩,瘦削的脊骨高高隆起,似深秋凋敝時田壟邊幹枯的稻草,踩一腳就碎。

許琴用手背揩了兩下眼睛,聲帶顫抖:

“好。”

嘴上說好,實際卻整個人都縮着,幾近崩潰。

趙與打開手機的錄音軟件,就要點擊“開始”。手指離按鍵只差1厘米時,被一只修長的手攔住。

擡頭一看,是後一步進來的柳回笙。掌根包了一圈紗布,不輕不重地在她手背刮了一下。長發簡單用夾子夾到腦後,未施粉黛的皮膚瓷白如玉,唇色淺淡,無限寬容。

“幸存者內疚。”

她淡淡吐出一個術語,在病床前的凳子坐下,徑直看向許琴。

許琴的神志不甚清晰,虛弱地擡頭:“什麽?”

柳回笙解釋:“就是指在一場災難中,有幸活下來的人往往會産生內疚心理。尤其關系親密的人在災難中喪生,他們會自責,甚至認為自己要為他們的死負責,認為自己也應該出事。”

許琴的眼睑顫抖一下,喉嚨底發出一聲嗚咽:“可是,我是他們的老師啊......”

柳回笙接着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一般來說,責任感越強的人,越容易産生幸存者內疚。其實,災難已經發生,你恨的應該是縱火的人。我聽救援隊的人說了,要不是你跳下去切斷了電閘,最後出事的孩子會更多。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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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琴被她的話動容,眼淚唰的就落了下來:

“可是,要是我早一點發現的話,那些孩子也不用死了,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害了他們......”

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聲嘶力竭的哭泣之後,枯草般的身體才終于回填一絲血肉。在趙與的詢問下,道出當晚的經過:

“昨天晚上,我照時間哄孩子們睡覺,10點鐘熄燈,我很快就睡着了。後來我還起來上了次廁所,發現二樓走廊的窗戶沒關,我就關上了。”

趙與眼睛一虛:“那時候幾點?”

“應該是兩三點的時候,我沒看手機。因為我腎不是很好,晚上會起來上一次廁所,基本都是這個時間。”

“當時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妥?”

“沒有。我關完窗就回去睡覺了。到後來,我睡着睡着,聞到一股煙味,一睜眼,就發現房間裏全是煙。我吓了一跳,趕緊叫醒一起值班的吳老師。我們倆跑出去看,才發現,走廊全都燒起來了。到處黑漆漆的,宿舍門口的火特別大,還有孩子的哭聲,我根本過不去。”

“後來怎麽辦的?”

“後來,我趕緊打119,然後跑去一樓,想找保安幫忙,但大門口的火也很大,根本出不去。我和吳老師就只能把毯子打濕,又打濕毛巾包住嘴巴和鼻子,裹着毯子沖回樓上,把宿舍門打開。但是,但是......最裏面那間宿舍火實在是太大了,我進不去......我聽到他們喊我,他們喊,老師,老師......可是我進不去......”

那時,許琴和吳春梅沖到火勢較小的宿舍,打開窗戶,把被子一床一床從窗口扔出去,一邊扔,一邊伸出窗口大喊:

“孩子們!把被子扔到樓下!往下跳!這裏是二樓,可以跳!勇敢一點!”

男生宿舍立即傳來應和,可是,幾乎聽不到女孩子的聲音。

吳春梅暗道不妙:

“許琴,女生宿舍在另一面,可能被熏昏迷了!”

“那怎麽辦!”

“這樣,你先跳下去,繞到女生宿舍那邊,把她們叫醒。我負責這邊的宿舍!”

“可是火馬上就燒過來了,這邊也很危險!”

“所以啊!你快去啊!孩子們等着你呢!”

于是,許琴跳了下去。2樓的高度說低不低,尤其是教學樓,樓層空間本就比較大。落地瞬間腕骨就折了。她咬牙,一瘸一拐繞到女生宿舍樓下。關掉整棟樓的電閘,喊得聲嘶力竭,終于喚醒了半昏迷的孩子。

十幾個小時前的記憶湧上腦海,許琴再度陷入痛苦:

“16個......124個孩子,只跳下來16個......連吳老師她,沖進了那間火最大的宿舍,就再也沒出來......如果我能早點醒,早點發現着火的話,他們也不會......”

說到這裏,她用手捂住了眼睛,嘴唇嗞開,唇角下沉,典型的自咎動作。

病房的門重新關上,趙與柳回笙默聲離開。

錄音軟件裏30分鐘的口供,轉換成柳回笙随身筆記本上的幾個單詞。

那本子頗有設計,深藍色的表皮外系一根麻繩,寫的時候,麻繩的吊墜搖搖晃晃,似古代盛典上舞姬扭動的腰肢。

“什麽意思?”趙與問。

柳回笙寫下最後一個字母,将本子合上,麻繩系成蝴蝶結,淺淺的神情不露山水:

“幾個想弄清楚的點,還沒破案,現在還不能跟你說。”

這個理由讓趙與不悅:“我是你的隊長,你的線索應該跟我共享。”

“所以啊,趙隊,你剛分析出什麽線索?要不要跟我說說?”

趙與瞥了她一眼,好看的面孔維持着溫和的表象,潭水般捉摸不定。這種感覺讓人不悅,明明站在面前,卻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牆。

“窗戶。”

趙與終究更在乎案子多一點,道出自己抓到的點。

“窗戶怎麽了?”柳回笙故意問。

趙與不想看她那副逗小狗的表情,兀自朝前面走,一面走一面說:

“許琴說了,半夜兩三點的時候去上廁所,走廊的窗戶是開着的。但氣象局的數據顯示,昨晚是微風。”

柳回笙颔首,這一點跟她推理的一樣。于是接着趙與的話往下說:

“犯人應該是從二樓的窗戶進去的。許琴上廁所的時候,他應該剛進去,潛伏在二樓的某個角落。直到等許琴回去,算時間,等她睡着之後,才開始縱火。”

許琴起夜先是去看了下孩子,幫踢被子的小朋友蓋好被子,親昵地摸摸她的小臉蛋,溫柔地罵:

“感冒才剛好,不許踢被子哦。”

那時,身後的門縫偷偷藏着一雙眼睛。

走路、關窗、上廁所、洗手,整個過程,漆黑冗長的走廊深處,守着一雙陰恻恻的眼睛,虎視眈眈。

惡魔藏匿在漆黑的牆角,聽着124個孩子綿長的呼吸聲,數着油盡燈枯的時間節點,再從黝黑惡臭的陰溝裏爬出,赫然撲向毫無防備的無辜者。

趙與沉思片刻,分析說:“我跟鑒證組的人打過電話,窗口下面的水管上,的确有半個沒有燒掉的鞋印。但是很普通的款式,看不出什麽。”

柳回笙點了點頭,“我倒是還有幾個想弄清楚的地方。”

“說來聽聽。”

“一,監控顯示,并沒有拍到可疑人員,說明這個人對幼兒園的構造很熟悉。是他自己摸清楚的,還是,有人放他進來的?二,雖然蓊城條件比較落後,但綠光是全托幼兒園,照規定是會裝煙霧報警器的,為什麽着火的時候,警鈴沒有響?三,幼兒園晚上值班的除了老師,還有保安。當時火這麽大,保安為什麽一點都沒察覺?四。”

說到這裏,語氣慢了下來:

“別忘了,王大龍說過,這個幼兒園裏,有人虐待兒童。”

轟——

閃電劈下的瞬間,大地之上的枯樹枝原形畢露,鬼手般張牙舞爪将夜空撕成碎片。

走廊盡頭,幼兒園園長正在向受害人家屬道歉。身着西裝彎成90度卑微的角度,鞠了一躬,再鞠下一躬。直起身時,眼睛是閉着的,在睜眼之前,那一幀的表情刺痛柳回笙的眼睛——

雙眼緊閉,眼皮肌肉用力,眉心肌肉收縮,眉頭下壓。

“他是園長?”柳回笙問。

“嗯。”趙與确認了一下陳豆豆發在群裏的幼兒園職工表,“園長,蔣文彬。”

說着,柳回笙的腳步已經邁了出去:

“走吧,找他聊聊。園長先生有很多話跟我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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