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審訊(二)

第020章 審訊(二)

江峰,男,18歲,綠光全托幼兒園縱火嫌疑人。

深夜1點,審訊室的燈還亮着。

地板中央,江峰兩手拷着手铐放在桌上。過長的頭發幾乎遮住眼睛,深藍廠服下的脊骨似貓科動物高高隆起,黑色長褲包裹着兩條腿,雙腳收在板凳下方。

左前方,審訊記錄的攝影儀開了2個多小時,卻未能錄到任何一句跟案情有關的話。

他就像一個被水泥塑封的石像,沉默地淪陷在暗無天日的深淵裏。

啪嗒。

審訊室的門打開又關上,江峰擡頭看了眼,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常年的孤僻致使他不敢端詳別人的長相,更不敢正眼看對方,只是單純地從關門的聲音來看,跟之前那兩個聲音洪亮氣勢洶洶的男人不一樣。

“江峰。”

柳回笙在審訊的椅子坐下,距江峰3米左右的距離,只用正常聊天的語氣就能讓對方聽清她的聲音。翻開陳豆豆整理的嫌疑人資料,她往下讀:

“18歲,繁華金星機油工廠工人。父母雙亡,跟祖母生活在一起,去年祖母去世,你就離開老家,來蓊城打工。”

江峰聽着自己在警方資料裏陳述的生平,分明柳回笙字句清晰,落在他耳中,卻好像有屏障一樣,把字一個一個彈出去。眼睛仍舊盯着地板,手铐束縛的手交握在一起,大拇指藏在掌心之間——極度封閉的動作。

柳回笙将他的動作收進眼底,接着說:

“你應該見過我,我去過筒子樓。”

江峰依然沒有說話,似黃山頂峰焊死的石頭。

柳回笙繼續:“昨天早晨,你們洗漱的時候,你老老實實排隊,卻被另一個人插隊,讓你去後面。”

Advertisement

終于,石頭出現了一絲松動。

交扣的手掌松了一點,大拇指露出一小截指根,雖然幅度很小,但這意味着,柳回笙找到了他心門的鑰匙。

柳回笙觀察着他的反應,不急不緩地說:

“我其實能理解你。從小被欺負,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願意跟你說話,也沒有人願意聽你說話。”

江峰的手松得更開,始終低垂的眼睛終于擡起,透過厚重的幾乎遮擋眼睛的留海看向柳回笙。

柳回笙沒有停:

“火是一個很好的東西,它象征着熱情、激烈、活躍,再沉默寡言的人在它面前,都會被激發出情緒。對于一個被這個世界孤立的人來說,你一定希望有一個可以跟這個世界交流的機會,是吧?”

塵封的石門緩緩打開,厚重的灰塵成塊狀落下,在地面砸得粉碎,揚起三尺高。

江峰佝偻着脊骨,高高聳起的肩往前湊了幾分,喉嚨底發出氣流滾動的聲響,好似長久沒有使用被油垢封鎖住關節的笨重儀器,嗑噔,嗑噔,掙紮着強行轉動兩圈,才終于開始運轉。

“從來沒人聽我說話。”

江峰的聲音十分沙啞,似沙子在磨刀石上反複摩擦。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沒人願意理我。你是第一個,願意聽我說話的人。”

趙與看了眼時間:1分33秒。

柳回笙順着他的話頭問:“是因為你身上的燒傷?”

江峰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這麽熱的天,你一直穿着長褲和襪子,從來不肯把腳露出來。”

江峰垂下頭去,手指在手背上用力摳着,單薄的皮膚瞬間雪白。沉默幾秒,他選擇坦白,雖然那段記憶讓他痛苦,但18年的人生裏只有柳回笙願意聽他講話,這樣的感覺讓他興奮:

“很小的時候,我喜歡玩火。有一次,不小心把廚房的柴點燃了。我爸很生氣,所以,他就拿了一根還在燒的柴,燒我的腳......好痛,真的好痛,皮燒得黑漆麻烏,肉也爛了。奶奶帶我去看郎中,但是,肉爛得太厲害,長不回來了,就像很多條蜈蚣爬在腳脖子上一樣......後來讀書,他們都笑我。明明我什麽也沒做錯,但他們都笑我,欺負我,還用打火機燒我的頭發。”

“你家裏人知道麽?你在學校被欺負。”

“知道,但我爸說,肯定是因為我又玩火,所以別人才教訓我,就跟小時候,他用火教訓我一樣......其實,我真的沒有玩火了,雖然很喜歡玩,但是一看到火,我就想起那個時候,被抓着腳,燒得又哭又叫的時候。其實......火真的很好玩,是吧?小孩子都喜歡玩火,對吧?”

“所以,你去幼兒園放火?”

“對啊。小孩子都喜歡玩,憑什麽不能玩?”他的語氣急促起來,“憑什麽大家都玩火,別的人沒事,我就要被燒成怪物?”

“可是你在綠光放的那把火,燒死了32個孩子。”

江峰騰地站起來,兩手猛捶桌面:

“那是他們活該!明明都喜歡玩火,憑什麽他們就沒事!他們的爸爸為什麽不燒他們!既然大家都是一樣的,那他們也應該被燒成怪物!既然沒有人動手,那就我來!我要把他們全都燒死!燒死——”

邪惡的怪獸在八角籠裏嘶吼,脖子上的鐵鏈在欄杆上撞擊出劇烈的金屬聲響,夾雜着破口而出的吶喊,在森林深處爆發出猛烈的咆哮,驅趕所有生物之後,空山寂靜,宛如地獄。

在柳回笙的追問下,江峰說出了整個縱火案的經過。包括蓊城前兩起幼兒園縱火案,也是他所為。

案發當晚,他看到保安李長城來找八妹,知道幼兒園無人看守。于是半夜趁同房間的室友睡着,撬開地磚取走在工廠偷的汽油,獨自步行來到幼兒園。由于監控只能拍到正大門,從圍欄的漏洞爬進去的江峰并沒有被監控捕捉到。

他順着水管爬上2樓,期間,幼師許琴起夜,他便在走廊盡頭的儲物櫃裏躲了半個小時,等許琴回房,确定她睡着之後,再将汽油潑到宿舍門口。點燃之後,他覺得不夠,不能像前兩次那樣失敗。于是,他把剩下的汽油,潑到了宿舍一樓門口,阻斷他們的逃生路線。

最後,點燃打火機,往裏一扔。

火焰滋生的惡魔,把手伸向熟睡的孩童。

^^^^^^^^^^^^^^^^^^^^^

審訊結束俨然淩晨3點。重案組辦公室燈火通明,陳豆豆兩手撐着臉,感嘆道:

“感覺,江峰也挺可憐的。小時候被父親虐待,被同齡人霸淩,才導致心理扭曲。”

柳回笙靠在窗邊,望向寂靜浩渺的長街,一盞接一盞的路燈仿佛紮在心裏的刺,規律排列出道路的形狀,一路鋪墊着血腳印。

“85%的極端罪犯在幼年遭受過虐待,但這不是他們殺害無辜者的理由。”

潮濕的夜風從窗口灌進,吹開她的衣襟,鎖骨在月光下顯露出清瘦的線條。

陳豆豆解釋說:“我也不是幫他開脫了,就是,怎麽說,有種宿命的感覺。受到傷害的人,有一天居然舉起屠刀,去傷害那些曾經跟他一樣無助的人。如果,我是說假設,當初有人願意拉江峰一把的話,今天的悲劇,好像就不會發生了。”

柳回笙望着十字路口那一盞豆大的路燈,不知想到什麽,眸中浮現一股清冷的自嘲:

“這個世界沒有救世主,就算有,也不能夠面面俱到地撫慰那些邊緣化的靈魂,把他們從漩渦裏拉出來。如果無法自救,遲早會被吞進更深的漩渦。”

陳豆豆本是不同意這說法的,因為這有點責怪受難者沒有自救能力的意思。要知道,衆生皆苦,有的靈魂堅強,有的則脆弱,當那些微小的弱者被生活擊垮時,人們是不能站在制高點去指責他們沒有自救能力的。

可這話她說不出口。

并非因為崇拜柳回笙,而是,她在夜風吹開的衣襟裏,在那篇光潔瓷白的鎖骨下方的肌膚上,清晰地看到一個拇指大小的燙傷的疤痕。

準确來說,煙頭大小。

那一刻,柳回笙單薄得宛如一張薄紙,風一吹就破了,破碎的聲音在陳豆豆心裏敲響巨鐘。

她曾經遭遇過什麽,讓她對救世主徹底絕望,歷經抽筋扒皮的痛苦從深淵深處重新爬上來麽?

“小陳。”未及細想,處理完審訊室後續的趙與出現在門邊,“結束了就回去吧,明天還有活。”

“噢。”陳豆豆遲鈍地應和,“好,好的。”

“柳回笙。”趙與看向窗邊的人,眸底閃過心疼,“坐我車回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