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吻(一)
第023章 吻(一)
趙與不過生日。
一到那天,她閉眼就能看到熊熊燃燒的大火,以及大火熄滅之後,從剝離的牆體裏支出來的手指。
一共三根,根根白骨。
是她的母親。
失蹤6年的母親。
很小的時候她就失去了母親。并非生離死別的失去,是“媽媽走了,以後只有我們父女相依為命”。她不知道為什麽母親說走就走一句話也沒留下,也不知道父親為什麽突然送她去全托小學,更不知道為什麽一周後回家,家裏多了一堵厚厚的牆。
直到12歲生日那天,忘記吹蠟燭的趙與去鎮上的小賣部買西瓜糖,一場大火之後,看到了塑封在牆體裏的母親的屍體。
父親被判無期徒刑,她也淪落成孤兒,住進福利院。14歲,姨媽來接她回家。從前的父親是養父,如今的姨媽是親姨媽。自此,她寄宿在姨媽家長大。
18歲,她遇見柳回笙。19歲生日的時候,她們已經确定了關系,她考上柳回笙的大學,每天去教室門口等她下課。
她不想柳回笙知道她的過去,也不想提及那段堪比阿鼻地獄的回憶。
努力扮演着輕松,像平時那樣沒心沒肺地笑着。她自認天衣無縫,演技逼人。然則,柳回笙卻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說:
“怎麽了?這麽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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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分很多種。獰笑、歡笑、苦笑......我的導師分成了32種,每一種的眼部肌肉走向、眉毛形狀、嘴唇形狀,都有所不同,非常詳細。”
無人在意的烤肉店角落,一堂關于笑容的課程在側寫師柳回笙的講解中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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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開一張圖片,那是她上次去哈佛做交流講課的課件封面,放大一看,畫面右半邊便是她提到的32中笑容的縮小圖。
“我們業內有句話——悲看眉毛,笑看眼睛。分辨一個人真笑還是假笑,最關鍵的,是看她眼睛有沒有笑。”
“眼睛有沒有笑?什麽意思?”
“當一個人假笑的時候,眼睛周圍的肌肉幾乎沒有變化,但嘴角會朝兩側擴張,有的還會露出标準的8顆牙齒。”
說着,她點開熱搜上的明星視頻。
“這是企業家霍煙接受采訪的幕後花絮。面對鏡頭的時候,她也會笑,不過眼睛沒有變化,只有嘴角微微揚起。這是職業性假笑,本身沒有開心、喜悅,只是因為工作關系,露出禮貌性的笑容。”
一圈人聽得津津有味。
“好像是哦。”
“我想到空姐,也是跟她差不多的那種微笑。”
“不過霍煙好像本來就不怎麽笑,這樣的幅度,是不是可以算大笑了?就算真的開心,我估計也很含蓄。”
“不會,真正的喜悅是可以看出來的。”
柳回笙繼續放視頻,在2分39秒的地方暫停。
“這裏,她太太去探班,她看到她太太的那一刻,雖然嘴唇彎曲的弧度跟之前差不多,但眼睛卻已經彎了起來,眼尾出現細紋。這個,就是發自內心的笑。”
陳豆豆往前一湊,“真的哎!忠哥你看!她真的在笑。”
短短4分鐘的視頻,讓一圈人切身感受到真笑與假笑的區別,不禁連連贊嘆柳回笙的專業。
“回笙,厲害啊,這麽一看你們這行學問還挺深。”
“笙姐真厲害!”
“你們可都注意了啊,以後不許在我面前假笑,否則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盛贊普天而來,柳回笙卻未受用,反而眼睫半垂,話中多了幾分哀傷:
“其實......如果一個你很熟悉的人突然做出假笑的表情,甚至為了讓你相信她很開心,嘴巴用力咧開。這代表她身上發生了一些不開心的事情,但她又不想讓你知道。這時候,你最好做一個傾聽者。她想說自然會說,不想說,就不要一直追問。”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螢火蟲帶着微弱光亮穿過層層樹枝,在森林的另一端找到等她的螢火蟲。
趙與始終聽着,卻始終沒有說話,只狠狠悶了一口苦荞茶,喝在嘴裏最罕見地變了味道。
相同的苦澀在另一人的心裏蔓延。
如果折回彼時,柳回笙不會自以為是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麽”,更不會說“跟我有什麽不能講的”,甚至是“你如果有事瞞我,就不要做我的女朋友”,那樣居高自傲,那樣不可一世,那樣咄咄逼人。
“到了。”
晚上回家,柳回笙還是坐趙與的車回去的。就近停到單元樓旁邊的露天停車庫,下車時,柳回笙被酒精泡得腳下虛浮。趙與來扶她,她卻腳下不穩,一下子撞到她懷裏。
須臾間,熟悉的體香撲入鼻腔,熏得人恍惚,所謂自尊驕傲,所謂疏遠敬畏,頃刻就沒了聲音。喉嚨底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眼睫輕顫,柳回笙啞然:
“年輕的時候,好像會做錯很多事。”
趙與将她的手臂打橫攬在肩上,另一手環着她的腰,攙扶着往前走。
“如果每件事都做對,時光就沒有意義。”
糾纏過去沒有意義,尤其,愛情本無對錯可言。
柳回笙問她:“你呢?你做過錯事麽?”
“嗯。”
“對我,還是對別人?”
“你覺得呢?”
“那就是別人了。你對我一直很好,從來沒錯過。”
“柳回笙,你喝醉了。”趙與眸底一暗。
柳回笙似乎沒聽到她的話,兀自沉浸在洪流般的情緒裏,喃喃說:
“很可惜,對不對?做錯意味着辜負,辜負意味着虧欠,虧欠......意味着餘生糾纏。”
趙與,你要做錯事,沖我,別沖旁人。
嚓!
趙與停下腳步,握在腰間的手緊了一緊,話語哽在喉嚨口,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嗡——
頭頂的路燈發出聲響,四周赫然漆黑。
“嗚!”
柳回笙條件反射地縮了一下,膝蓋彎曲,整個人蹲下——這是劇烈驚吓的反應。
“路燈壞了,沒事。”趙與重新将她攙起,邁開腳往前走,卻發現,柳回笙邁腳的動作格外吃力。
她害怕的不是路燈突然熄滅,而是黑暗本身。
“什麽時候怕黑了?”趙與問她。
驚吓過後,柳回笙的酒醒了三分,臉上擠出先前飯桌上闡述過的職業性假笑,疏遠至極。
“我有夜盲症。”
“說謊。”
“真的。”
“你以前沒有。”
“呵......”柳回笙啞然,指責道,“趙與,你可以裝作不知道。”
趙與卻沒了陪她演戲的耐心,收緊腰間的手臂,迫使她面對自己,質問:
“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讓一個喜歡晚上散步,說這樣可以感受星星的聲音的柳回笙,最後害怕夜晚。
沉悶的話頓刀般砥砺耳膜,疼得柳回笙皺了一下眉,但僅僅只有一下,再擡頭時,俨然春風明媚,一切都不在意的模樣。徐徐往前一湊,鼻尖的距離只剩1厘米,呼吸錯亂,不分彼此。
“趙隊長,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現在為什麽不吃肉?”
從前的趙與無肉不歡,說吃了肉,打架才有力氣。但無論是先前聚餐,還是早前那次燒烤,趙與沒碰一口肉。
趙與沒了聲音,柳回笙終于得逞,不輕不重地在她的下嘴唇咬了一口,音色蠱惑:
“想要我的秘密,就用你的秘密交換,這才公平,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