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以退為進(一)
第034章 以退為進(一)
魏靜坐在審訊桌前, 利落的短發襯得脖子修長,發梢落在衣領的位置,勁瘦的身體顯出嶙峋鎖骨。黑白格紋襯衫挽到手肘, 兩手規矩地搭在腿上, 即便疲倦落魄,背也挺得很直——長期服刑的習慣性坐姿。
趙與跟柳回笙一起審問,趙與負責盤問, 柳回笙負責觀察表情。錄像機對準魏靜,實時轉播到隔壁的監控室。
在确認魏靜身份後,趙與直奔主題:
“我們查到,8年前, 你因過失殺人入獄, 當時怎麽回事?”
魏靜的性格十分沉穩, 眼皮半垂, 望着桌上被上一個審訊的犯人砸出來的突起的漆皮,說道:
“就是打架的時候,不小心砸中了那個人的後腦勺。他當時就死了。”
“為什麽打架?”
魏靜撓了下右側的眉毛,回答說:“就是發生了一點口角,氣不過, 就動手了。”
“沒有其他原因?”
“沒有。”
不到兩分鐘的對話裏,她的動作語言已經告訴了柳回笙龐大的信息。于是上半身前傾, 打斷趙與接下來的問話, 指出破綻:
“魏女士,你身上有案底, 現在又跟這一起謀殺案有關, 我希望你的口供能夠坦誠一點。不然,你可能會很麻煩。”
魏靜的唇收緊三分, 沒看柳回笙,反駁道:“我說的是實話。”
柳回笙不得不指出:“剛才趙警官問你,為什麽打架,你說是因為發生了口角。你說話的時候,摸了一下眉毛,這個動作,代表你在組織謊言。加上我剛才讓你坦誠一點,你有一個抿嘴的動作,這表示你有所隐瞞,并且在緊張。所以,我更加确定,你當年的案子,不是普通的口角引發的。”
魏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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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與看進她的眼睛,似乎十分理解她急切想要保護某個人的心情,開口道:
“你跟方卿的關系不淺,她應該也知道當年的事,你不方便說,我們可以去問她。”
果然,魏靜慌了:“不,我說。”
趙與問:“當時怎麽回事?”
魏靜頹然,“當時,我跟那個人扭打在一起。但他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一根棍子,打中我的頭,我倒到地上,混亂中摸到一根鐵棍,就還手打他。誰知道,一下子打中了他的後腦。”
“怎麽引起的?”
“就是......”
到這裏,魏靜再次猶豫,在心裏煎熬着是否要和盤托出。柳回笙出聲打斷:
“因為他綁架了方卿,是麽?”
轟——
半空傳來空氣爆裂的巨響,魏靜猛地擡頭,确認眼前的女人是從未見過的,不可能知道當年那件事。
柳回笙眼神平淡,道出自己的依據:
“郭崇安對方卿進行精神操縱,就是用綁架這件事來要挾她。可見這件事是她的心魔。而她在錄口供時,也告訴我們,如果當初不是有人救她,她恐怕兇多吉少。這個人,就是你,是麽?”
魏靜沒了聲音,默不作聲地凝望着柳回笙,通過那雙眼睛看到數年前的曾經。
一時間,洶湧的記憶卷入腦海,眼睛一閉,是突然倒下的男人,黏貼在手心的鐵鏽,以及,方卿白如缟紙的面龐。
一雙細瘦的身影在市郊的小巷裏逃竄,到一處拐角,方卿終于不堪重負,半昏在牆角。
魏靜從小賣部買了瓶水,小心翼翼喂她喝下,語速飛快地叮囑:
“沿這條路往下走就是警局。現在全區的警察都在找你,你跟他們說,你是被綁架的方卿,他們就會帶你回家。回家之後,外面的風言風語就不要管了,讓你父親聯系人,搬家,去一個小地方,你可以繼續寫你的小說,沒人認識你們。”
當時的她年輕、稚嫩、慌亂、說話的聲音發着抖,卻每字每句都在為方卿的往後着想。
方卿看出她情緒不對,沒聽她往後叮囑,抓着她的手腕問:
“警察為什麽追你?”
魏靜看了她一眼,匆匆挪開眼睛,硬着脖頸說:
“我還有事。”
“什麽事?”
“你別管,等下我就不送你去警局了,你自己去一趟。”
“你是不是把綁匪殺了?”
魏靜沒有回答。
“你說話啊!”方卿追問。
那是生來溫柔的方卿,那是在魏靜烏雲密布的人生裏降下唯一一場春雨的方卿,她那天失控了,質問的音色拔尖,像要将什麽撕碎。
魏靜吻了她,強吻。用力到将方卿的唇咬出血腥。
方卿吓壞了,當即将她推開,下意識打了她一巴掌。
随着那一巴掌落下,二人之間便劃下磅礴鴻溝,天各一方。
魏靜将從前的事一點一滴坦白,頃刻間回到當年,下一秒又落回現實。
“我是她唯一打過的人。”她喃喃說,“這樣也好,她能記我一輩子。”
柳回笙盯着她,冥冥看到一柄尖刀,從魏靜的脊梁骨穿插到前胸,刀尖冒出皮膚,猩紅的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砸。
事後,方卿在向警方了解過失殺人的全經過之後,在庭審時拼命去幫魏靜求情,但法大于情。
有期徒刑八年,宣判時,魏靜的臉色格外平靜。她接受一切判決,當她沖向綁匪窩去救方卿的時候,她向神明起誓,她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救方卿。
“別來看我,我穿囚服不好看。”
這是魏靜留給方卿的最後一句話。
她想在方卿腦中留下的自己,是單純、青澀、幹淨的。如果被方卿看到她身穿囚服的狼狽的樣子,她寧願去死。
服刑的這7年多,方卿真的沒去看過她。
但,從方卿的視角,她無比迫切地關心着魏靜,那是曾經救過她,也深愛過她的人。如果不是自己,魏靜可能在那個偏遠的小縣城裏過着平凡安穩的人生。
為了斬斷這層毀掉魏靜人生的牽絆,她辦了探監手續,給魏靜寫了一封信。
信裏,她告訴她:我要結婚了。以前因為我,毀掉了你的人生,我很抱歉。以後,你出來了,希望你能好好過好自己的人生。
波瀾的過去在魏靜口中講述得凄涼又平淡。在服刑的7年半裏,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魏靜,也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監獄是一道陰陽分水嶺,就算以後能出去,也跟魏靜再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這樣的人,還奢求什麽?她能找個真正對她好的人,結婚,生子,能幸福、開心,我就滿足了。”
8年的人生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講述結束。
魏靜、柳回笙、趙與,三個人,三種不同的情緒,似乎都湮滅在那個密不透風的審訊室裏。
出來時,俨然淩晨5點,盛夏的天已經開始有了天明的跡象。
趙與坐在窗臺上,腿吊在外面,兩腳自由地随着清晨的風晃動着。柳回笙背靠窗臺,長發用一支筆盤在腦後,單縷發梢在風間搖曳生姿,襯衫外套被吹得呼呼作響。
趙與紮實地呼出一口氣,問:“怎麽樣,看出什麽線索沒有?”
柳回笙轉了兩圈脖子,轉身趴在窗邊,手裏捧一杯速溶奶茶,眼睛望着不遠處街道豆大的路燈,嘆道:
“她講過去那段的時候,沒有說謊。後面提到方卿結婚,說想讓她幸福那段,也沒說謊。”
“所以,人不是她殺的?”
“概率低,但不能完全排除。過去的經歷有可能是一個動機,綁匪傷害方卿的程度不如郭崇安,都被魏靜殺了。要是被她知道,郭崇安用這一點來PUA方卿,還威脅她,給她拍了裸,照,讓她結婚,逼她生孩子,你覺得魏靜會放過他麽?”
真正的刑偵過程不如電視劇那樣黑白分明,在找到關鍵性證據之前,破案像極了一場龐大的劇本殺,每個人都像兇手,卻又沒有蓋棺定論的決定性根據。
趙與熟悉這種破案方式,在晨霧裏重重嘆了口氣,将腳收了回來,跳回地板。
“起碼弄清了方卿和魏靜的動機,也不算全無收獲。天快亮了,你要眯會兒麽?”
柳回笙抿了口熱飲,搖頭:“不了,我把資料整理一下,等下大家來了,可以集中讨——”
砰!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纖瘦的身子晃了一下,無力的跪了下去,随即而來的是瓷器在地板摔碎的聲音。
“阿笙!”
趙與火速上前,在膝蓋即将跪向地板時将人撈起,一手拎着胳膊,一手摟腰,将人扶穩。
“嗯......”
柳回笙虛弱地晃了晃腦袋,吃力地說,“沒關系,站久了,腳有點麻。”
擡頭,望向冷峻的面龐,白皙的臉勾起一抹笑意,溫柔地問:
“你剛叫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