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來路(二)

第070章 來路(二)

趙與抵達醫科大的時候, 天已經黑了。

柳回笙坐在中央大道的一棵楓樹下等她,幽藍長裙在夜風中微微飄揚,長發垂至胸前, 側面的身形閑散中帶着一股優雅, 澄黃的路燈從頭頂洩下,遠遠望去,似音樂盒裏旋轉的公主小人。

她在看書, 看樣子是從馬路對面的報刊亭拿的,攤在腿上,時不時翻動一頁。

須臾間,趙與心脈微動, 眼前的畫面與多年前的記憶重疊。

柳回笙一向喜歡看書。從前學校每年都要舉辦讀書交流會, 柳回笙總能在最後拿到第一, 然後挑選一套喜歡的書籍。

那天決賽, 剛好撞上趙與的女籃決賽。兩人各自在自己的賽場忙碌,勞燕分飛。

柳回笙說:“我結束得早,到時候去給你加油。”

彼時的趙與嘴笨,比很多姐狗情侶情侶裏的小狗還要笨。明明不想讓柳回笙來現場,但她說不出口, 眉毛肉眼可見地擰了起來,胸口隐約可見起伏, 然則, 心裏一萬個想法,但還是對姐姐言聽計從。

“那, 那好啊。你幾點結束?”

柳回笙那時已經開始看微表情分析的書了, 再加上兩人談戀愛,小小一個表情背後的信息量十分龐大。

“不想我去?”

當年的柳回笙是開門見山的, 說話直接,從未顧慮,也從未想過趙與躊躇猶豫是否有隐情。她只覺着,兩個人在一起,一定得坦誠。

趙與被說中,嘴上又不想承認——哪有讓自己女朋友不來看自己比賽的?

“沒,沒有。”說謊必然結巴是趙與年輕的證明。

“你有。”

“真沒有。”

“這本書上說,眉毛突然擰起來,代表這個人緊張。時常性抿唇,代表她在說謊。你剛剛就是這樣。”

“阿笙,我......”

“你什麽?”

“沒,沒有。”

趙與嘴硬說完那一句,鼻梁被柳回笙捏了一下,耳邊傳來輕笑,擡眸一看,柳回笙正莞爾瞧着自己,好看的嘴唇宛如花瓣,說:

“是不是怕我去看比賽,你緊張啊?”

趙與瞪圓了眼睛,滿臉寫着“你怎麽知道”幾個大字。回答她的,是柳回笙印在唇邊蜻蜓點水的吻。

“那只能用這種方式幫你加油了。”

那天,柳回笙真的沒去決賽現場,而趙與也真的拿下女籃冠軍。等比賽結束,夜幕堪堪降臨,柳回笙就在離體育館最近的一處報刊亭等她。

同今天一樣,獨自坐在長椅上,金黃的路燈從頭頂洩下燈光,腿上攤開的書頁散發着淺黃色澤,古畫一般。

當年,趙與飛快跑過去,夜風在耳旁呼呼地吹,生怕柳回笙久等。

今日,趙與緩慢走過去,風琴在心裏慢慢地彈,生怕這一幕消失。

“趙隊,怎麽這麽慢?”

書頁出現一個人頭的影子,柳回笙擡頭,對上姍姍來遲的趙與。

趙與在她身旁坐下,不答反問:

“不是說餓了麽?怎麽不去買東西吃?”

“書中自有黃金屋,看書的時候是不會餓的。”柳回笙回答她。

“那也不能一直餓着。”趙與掏出一袋面包。

“我不吃這個。”

“這是你以前最喜歡吃的。”

“人也是會變的麽。”

趙與本該不悅的。

先前一直不接微信電話不說,嘴上嚷嚷說餓了,她大老遠過來買了從前最喜歡吃的面包,結果還挑上食了。

可是,她沒發火。

甚至為此産生一絲一毫的不悅。

沒有。

因為柳回笙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往上望向道路對面的路燈,豐沛的唇似清晨未盛開的玫瑰骨朵一般嘟起,發絲被夜風吹一縷搭上鼻梁,目光缱绻,眼波漫漫,在趙與心中奏響某支歌頌愛情的交響曲。

“那,那去吃飯吧。”

于是,柳回笙眉眼彎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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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笙是開車去的醫科大,趙與來找她,又開了自己那輛。回去時,趙與便把自己的車停到學校的停車場,駕着柳回笙的車,雙雙開去最近的一家家常菜餐館。

兩葷一素一湯,照那家餐館的分量,兩個人吃飽富富有餘。

雖然口味變了,但習慣沒變。

吃到七分飽的時候,柳回笙會喝小半碗湯。

趙與幫她盛湯,碗放過去時,問的話卻不似吃飯喝湯那樣輕松。

“為什麽去找孔繁?”趙與問得很直白。

“都說了,我就是随便走走。”柳回笙不承認。

“我是你的隊長。”趙與知道這話不好聽,但她必須說。

“然後呢?”

“并且,我還是專案組的組長。你如果有任何線索,應該跟我共享。”

“那麽,趙隊覺得,我為什麽會來找孔繁?”柳回笙反客為主。

趙與知道她不願意說。

事實上,柳回笙異于常人的側寫天賦讓她能夠看到很多潛在的線索。不說,是因為說出來就得負責,倘若因為一個猜想疑誤破案方向,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柳回笙只會說那些板上釘釘的線索。譬如兇手的醫學背景,譬如想幫孔欣複仇的殺人動機。而這些,最後都會變成法庭指控的證據,形成結案的證據鏈。

然則,在這些板上釘釘的線索之上,趙與同樣有一些發散的猜想。

柳回笙不願意說,她便來說。

“其實,我做過一個猜想。”趙與放下筷子。

“什麽?”柳回笙問。

“孔繁,有沒有可能是這起案件的幕後推手?”

“怎麽說?”柳回笙頓了一下,放下筷子聽她說。

趙與壓低聲音,道出自己的推測:

“如果,她一早就知道孔欣死亡的真相,這個案子,也能說得通。她是孔欣的親妹妹,也是第一個發現孔欣被霸淩的人。照她的邏輯思維能力,有可能在孔欣屍體被秘密火化的時候,就猜到,孔欣不是自殺。”

“然後呢?”

“然後,她先是舉報盛寶科的父親盛豪,讓他锒铛入獄,盛寶科也因此失去關系網的庇佑。之後,她想辦法透漏給趙玲,告訴她,當年孔欣死亡另有隐情。兩個人一起殺了李平和杜建華。後來,屍體暴露,被警方打撈出來,兩個人為了躲避嫌疑,分頭行動。而趙玲為了保住孔欣唯一的妹妹,就開始擅自行動,并且故意在現場留下自己的線索。自己一個人扛下所有罪名。”

嗒,嗒,嗒......

餐館的天花板印年久失修裂開細紋,剛下的雨順着裂縫一滴一滴落下,收進廣口瓷盆。

柳回笙投去好整以暇的目光——趙與冷漠歸冷漠,對案子并非沒有想法。饒是現在趙玲落網,她也願意同她分享自己額外的猜測。

“你這麽推,據點在哪?”

辦案講證據,講線索,講邏輯,尤其趙與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刑警,不會天馬行空。

事實上,趙與當然有她的理由:

“你生病那兩天,我把趙玲的視頻資料看了幾遍。”

“你看出什麽?”

“趙玲被捕的第一天,我們問她,後來是怎麽知道,孔欣不是自殺。她說,‘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側面的全身拍攝鏡頭,拍到她的腳纏到了椅腿上。”

“然後呢?”柳回笙故意問。她在期待,趙與是否能說出那個專業詞彙。

“椅腿理論。”果然,趙與滾瓜爛熟,“你之前說過,一個人在組織謊言的時候,腳上動作會很不自然,其中一個最明顯的動作,是腳會纏繞着椅腿。因為她對自己說的話沒有底氣,想要逃走,但是又不能逃,所以腳就會下意識地纏上去。這個舉動,說明,她對我們有所隐瞞。有可能,當年的真相不是她自己查出來的,而是,某個人告訴她的。”

柳回笙欣然聽她說完,實際,在第二次提審趙玲之前,她也看完了因生病缺席的審訊視頻。這個線索她一眼抓住,只是,抓住之後,後面的邏輯并沒有水到渠成。

“趙隊學習能力不錯,我只說過一次,你就馬上應用到實戰裏了。看來,我應該收你為徒?”

趙與沒理會這句揶揄,接着往下問:

“以你的水平,應該也一早看出來了。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們,這起案件藏着一個幕後黑手?”

柳回笙不答反問:“那為什麽,趙隊已經看出有人故意給趙玲線索,卻什麽都沒說呢?”

趙與不悅:“你一定要防我防成這樣麽?”

“我怎麽了?”

“你看出的那些線索,從來不跟我說。你寧願告訴小陳,也不願告訴我。”

“好了,Madam。”柳回笙雙手舉起,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随後,她道出原因:

“我之前跟你猜測的一樣,孔繁有可能是幕後推手。但,後面想了一下,邏輯不對。”

“比如呢?”

“孔繁最恨的,一直是盛寶科。如果她一早就知道孔欣的死因。那麽,第一個死的,一定是盛寶科。而且,孔繁是孔欣的親妹妹,她也有能力接觸到麻醉劑那些東西,如果她知道真相,一定會親手解決那些害死她姐姐的人。所以,只有一個解釋——孔繁跟她的父母一樣,是警方找上門之後,才知道的真相。”

說完,柳回笙給趙與遞了個眼神,問:

“怎麽樣?趙隊,跟你的邏輯一致麽?”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趙與心裏終于好受了一些:

“嗯。”随後又問,“那你今天為什麽來找孔繁?”

柳回笙的眼神凝了一瞬:“來找她聊聊。”

“聊什麽?”

這下,柳回笙卻沒說話了。目光變得悠遠,盯着不遠處地上瓷盆裏不斷滴下雨水的晃動的水面,喃喃道:

“趙與,你覺得,抓人最重要的是什麽?”

“證據。”趙與脫口而出。

“對,證據。”

“怎麽了?”

“所以,很多沒有證據證明的推理,只能是猜想,對麽?”

趙與沒有接話,目光審視着眼前這張如畫一般好看的面容,愣怔許久。

這一刻,她猜出柳回笙在結案陳詞之上,還推理出了一些什麽。但她這次沒法共頻,畢竟,她沒聽到盛家傭人的那番話。

但同樣一句話,能發散出不同的猜想。柳回笙走向孔繁,趙與走向某個一直藏在暗處的人。

“那個告訴趙玲真相的人,是死神麽?”

柳回笙未置可否,趙與接着說:

“這次我們被反擺一道,你甚至一度懷疑自己的側寫結果。單單一個趙玲,做不到這樣。”

在筒子樓監視柳回笙,在案發現場留下【Hi Angel】,在風平浪靜的城市調教出連環殺手,再挑釁地告知柳回笙,我永遠走在你前面。最終,讓柳回笙陷入側寫自證的陷阱,久久不能抽身。

柳回笙沒有回答她。凝視着波瀾水面的眼珠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感慨的笑。

“先前等你的時候,我看的書,叫《度人經》。”

“然後呢?”

“我看到一句話,覺得很有意思——夫天地運度,亦有否終;日月五星,亦有虧盈;至聖神人,亦有休否;末學之夫,亦有疾傷。”

說着,她看向趙與,凝眸,說道:

“趙與,我們有一百種推理演習,這裏面,一定有對的,但,也一定有錯的,是麽?”

“所以最終抓人,看的不是推理,是證據。”

“那麽,紅河連環殺人案,證據确鑿,真兇認供,就可以結案了。”

“那死神呢?那個一直恐吓你,挑釁你,現在還藏在暗處,你打算怎麽辦?”

柳回笙偏頭,笑道:“有Madam保護我,怕什麽呢?”

适才還沉浸在推理中的趙與被電了一下,腦仁酥麻,臉上不知道哪裏來的酥癢感,伸手撓了一下,嘴巴又突然笨拙起來:

“也,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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