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來路(一)
第069章 來路(一)
蓊城醫科大學的中央大道鋪滿楓樹, 時值初秋,楓葉未熟,但又有一點發紅的跡象, 介于青綠與橙紅之間, 遠遠看去,倒是看出了一股戲臺班子的青黃不接。
鈴鈴鈴——
下午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敲響,學生們如開閘的溪水般從實驗樓湧出, 在微急的人流中,一抹幽藍的身影伫立在門口右側的花壇,身姿挺立,颀長纖瘦。
談笑聲間,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耳膜, 女人朝人群中望了一眼, 精準找到自己要等的人。
孔繁。
她穿着白T走在人群中間, 正在跟同學說話,對方看起來像是剛才課上有個地方不懂,她正講解。擡眼看到柳回笙,腳步慢下,交換一個眼神, 跟同學簡單說了兩句,穿越匆忙的人群走向柳回笙。
還是那座盼春亭, 10月下旬的天氣比初初見面那次清涼不少。随着兩片不知名的樹葉飛入, 飄飄然落在正中央的石桌,道出幾分自然的塵埃落定。
噔。
一杯奶茶放到孔繁面前, 是蓊城醫科大學自行研發的養生奶茶, 添加了當歸和黃芪,喝起來沒有半點苦味。
孔繁坐在石凳上, 垂眼看了眼奶茶,沒喝,看向柳回笙,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緒,有種歷經風雨的平淡:
“案子不是破了麽?警官找我有事?”
柳回笙喝了口奶茶,全糖配置由于加了藥引降低了甜的口感,普通人覺得好喝的味道在她口中泛苦。
把奶茶放回桌上,草草嚼了兩下小料,囫囵吞下。将額前的長發反手往後梳了兩下,眼眸徑直看向孔繁,眸光輕松,眸底卻沉下一股審視。
“趙玲承認了毒殺盛寶科的全過程,我們按照她的口供,查到她往紅酒裏注射毒藥的監控。不過我還有點想法,所以,來跟你講個故事。”
“什麽故事?”
柳回笙定定看着她,又像透過她看到身後的腦海構架的世界,緩慢講述:
“有一個女生。”
她的語速很慢,遲緩地娓娓道來:
“她的姐姐在高三那年自殺了。她一直以為,害她姐姐自殺那個人,是班裏那個有地位的花花公子。所以,她花了幾年的時間,收集那個花花公子父親貪污的證據,讓他父親坐牢,他也因此失去上億家産。
後來,突然有一天,河裏突然撈起來兩具屍體。警察來找她,她才知道,那些都是當初欺負過姐姐的人。警方在查不惜殺人也幫姐姐報仇的是誰,她也在找。終于,她想到一個人,就是當年經常來家裏一起寫作業的,姐姐的朋友。她騙警方,說那個朋友不知道姐姐被霸淩,幫她減輕嫌疑,然後,在一個視覺環境很差的雨夜,做完兼職之後,她避開警方的眼線,找到了她......”
嗖!
記憶回到雷霆萬鈞狂風驟雨的那晚,孔繁敲開錦康私立醫院實習生的私人宿舍,赫然的閃電映照出閃爍的人臉,陰陽明滅,亦正亦邪。
趙玲冷漠地斜了她一眼,脫下沾滿血的上衣,黑色內衣下的身體有一半挂着幹涸的駭人血跡。
——真的是你?
——要麽報警,要麽回去。
——為什麽這麽做?
——因為他們該死。
——他們對姐姐做了什麽?
——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以後等警方的公告吧。
孔繁什麽話都沒能問出來,臨走前,哽咽着問——
下一個,是誰?
趙玲卻自始至終都不想拉她下水,只說:
等他死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嗖!
腦中閃過白光,盼春亭內,由柳回笙單方面講述的故事還在繼續:
“她回去了。第二天,第三具屍體出現在紅河。因為那具屍體,最後一個當年霸淩她姐姐的人,那個花花公子向警方自首。她終于确定,那個花花公子,就是害死她姐姐的罪魁禍首。可是,幫她姐姐報仇的那個朋友,那個紅河的兇手,很快就被警方抓了,沒辦法對第四個人下手。她知道,是該自己出手了。”
——阿姨,您是盛寶科學長的母親嗎?
——對的,小姑娘,什麽事?
——聽說了學長最近的事,我問過律師了,他這個情況是可以保釋的。您無論如何都要幫他保釋,在家總比在看守所安全,是不是?
時空回閃,是盛太太在私家車上的沾沾自喜:
【還好有人跟媽媽說,無論如何都要把你保釋出來】
盼春亭,柳回笙繼續往下說:
“她從學校的實驗室偷了氰.化.物,注射到盛寶科最喜歡喝的紅酒——路易拉菲裏面。然後想辦法接近傭人,撞翻了傭人手裏原本那瓶紅酒。然後順水推舟,把有毒的那瓶,跟傭人的做了調換。”
砰!
行走的路人被一輛電動車挂到,身體前傾,紅酒打翻在地。
——哎喲!誰啊!哎那個騎車的別跑啊!你把我酒撞翻了!給我賠錢!倒的什麽血黴!快遞站到門口就幾步路,就碰到這種事!
道路盡頭,騎車的年輕女人戴着頭盔,擰足電力開得更遠。
——張阿姨,不好意思啊,今天來晚了。
——沒事兒,你說你一個高材生來我這個破煙酒店幫忙,真是屈才了!等麗麗過兩天腳好了,我就讓她回來。
——嗯,你讓她休息兩天,學校那邊我幫她請過假了。
——好,那我去醫院了,店你幫我看一下。
——嗯,沒問題。
——小姑娘,你們這兒有沒有賣紅酒啊?那個什麽拉菲?
——路易拉菲?
——對對對!
——有的,您拿好。
焦慮的傭人,沉重的酒瓶,略有開封痕跡的瓶口。
一連串的畫面陷入老照片的焦黃色調,失焦的鏡頭導致物體邊緣模糊,煙疤在照中央燒出一個黑圈,生鏽的鐵盒摳出斑駁的鏽渣,照片一張一張放入,重回光線昏暗的老舊回憶。
沒人會懷疑一個穿着簡樸人畜無害的大學生,也沒人會懷疑,一瓶好端端的封口只有一點不起眼開封痕跡的紅酒,裏面竟然藏着劇毒。
大提琴拉奏着沉重的音樂,陰鸷的音符在水泥地面爬行,變換成一條一條泥濘柔軟的毒蛇,蛆蟲一般密密麻麻地攢動着,爬滿紅斑狼瘡的猩紅腳背,咬破皮膚,吸噬黑色的血液。
唔嗡——
唔嗡——
圖書館大樓敲響晚上六點的鐘聲,音波往四面八方散開,傳入僻靜的盼春亭。
亭中二人,對立而坐。
柳回笙講完她的故事,孔繁聽完她的故事。
“故事很不錯。”
孔繁靜靜聽完,發表自己的點評。全程兩手放在腿上,說完這話後,眼睛盯着奶茶封口上的“當歸”二字,許久許久,擡眸,正面看向柳回笙,眸中情緒凝重。
“但你沒有證據。”
柳回笙颔首:“沒錯。趙玲那邊的口供能夠形成完整的犯罪過程,再加上煙酒店沒有監控,沒有證據能夠證明一個死人那天喝的是哪瓶酒。除了兇手自己。”
孔繁盯着她:“沒有證據的推理,都是想象。”
柳回笙認同這個道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孔繁說:“看來,你只能等兇手自首。”
柳回笙脫口而出:“你會自首麽?”
孔繁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坐直的上半身往後撤了半個身位,收回眼神時眼眶俨然發紅。拆開吸管,插進奶茶封口,舉杯,做了個敬酒的姿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就當你是來慰問受害者家屬的。”
起身,轉頭,跨出盼春亭前停頓一瞬,再次開口:
“警官,謝謝你的奶茶。要是我姐還活着,是不是也能喝到你這杯奶茶?”
語罷,清瘦的身影順着涼亭的石階離開,一步一步,從石階走到小徑,再從小徑走到花壇外的小路,蜿蜒慢行,最終彙入龍柏路。身邊的路人有來有回,從剛開始的一兩個、三四個,最後到幾十個。似乎并不同路,又似乎殊途同歸,一瞬間,所有聲音消失,一切都變得緩慢莊重,宛如一幅講述史詩故事的河西走廊沙畫。最中央那個瘦削的背影似乎要被吞沒,又似有意奔赴,就那樣樸實無華地踏向不遠處走往圖書館的人流,融進人山人海。
自此,她只是萬千普通學生中的一個。
柳回笙坐在亭子裏,對着奶茶發呆,呆了半晌,目光透過涼亭欄杆望向外面,趕晚課的學生成群結隊地往教學樓趕。
這樣單純的時光,離她很遠很遠了。
叮鈴——叮鈴——
手機系統自帶的來電鈴聲響起,顯示屏上跳動的備注勾起幾分輕松,滑過接聽鍵。
“喂?趙隊長,怎麽了?”
她故意用疏遠的口吻詢問。
“你在哪?”趙與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急促。
“外面。”
“外面哪裏?”
“醫科大。”
“去那裏幹什麽?你不是去盛寶科家了麽?”
“逛逛。”
“真的沒事?”
“沒有。”
确認沒事之後,趙與的責問随之而來:
“那為什麽不接電話?”
“這不是接了麽?”
“我之前給你打了四個微信電話。”
柳回笙本想解釋,微信我一直是靜音的。話到嘴邊,在舌尖轉了兩圈,轉而說:
“肚子疼。”
“那,那......”
果然,趙與慌亂地又将脾氣收了回去,不用想,那只沒拿手機的手一定又在半空毫無意義地擡了兩下。
“是着涼了麽?還是生理期?”
柳回笙轉了轉眼珠,說:
“餓的。”
趙與這才稍稍放心:“那,你等等,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