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休假(二)
第072章 休假(二)
柳回笙平等感謝這八年來出現在趙與身邊的每一個女人, 卻也嫉妒着這每一個女人。
在那些或許陰暗、無助、孤立無援的日子,是她們陪趙與走過來的。這些人裏有上級、下屬、老師、朋友......獨獨沒有她柳回笙。
歐陽鏡在後院等她們。輪椅上的身形勁瘦挺立,半白的短發垂在肩頸, 米色針織衫外一件灰色披帛, 整個人透着一股青松碧水的悠然。
那是柳回笙第二次見歐陽鏡,與第一次一樣,亦或說, 無論見多少次,歐陽鏡都是給人這種作壁上觀目空一切的感覺,歲月無法在這張面孔留下痕跡。
“老師。”
趙與十分尊敬她,踏進小院時, 上半身微微拱着, 在歐陽鏡回頭的時候還會點頭示意。
歐陽鏡淺笑, 眼尾因此出現這個年紀本該有的細紋:“坐吧。”
待二人在旁邊的圓桌石凳坐下, 她伸手,将切好的果盤往二人的方向推去。
“早知道你要來,讓書華去買了水果。”
“謝謝,每次都麻煩您。”
趙與拿過叉子,叉了一塊梨, 拿另一支給柳回笙叉了一塊桃。
柳回笙顧念着長輩在前,且又是對自己有恩的長輩, 便放下沒事, 乖乖巧巧地坐在旁邊,兩手放到腿上。
歐陽鏡将輪椅轉了九十度, 正對二人。
“知道你懂事, 怕麻煩我,每次要來都不提前說。但紅河那個案子破得很漂亮, 我猜你這兩天會來。”
趙與把嘴裏的梨咀嚼咽下,颔首:“什麽都瞞不過您。”
說着,歐陽鏡注意到柳回笙一直沒動水果,便問:
“柳小姐不喜歡吃水果?”
柳回笙擺手:“沒有,只是您是長輩,應該您先吃。”
歐陽鏡笑笑:“不用客氣。我的飲食要遵守營養師的食譜,這個點不能吃水果。你喜歡吃的話,盡管吃,在家裏不必那麽拘謹。”
柳回笙謹慎地看向趙與,只見這人已經開始吃蘋果了,甚至用下巴指了一下果盤,示意她別客氣。
于是腹诽:人家叫你別客氣,你還真不客氣。
聯想到先前,賈書華那套幾乎跟趙與組成一家人的親人說辭,心裏冒了根肉刺,倒也不會把人紮出血,就是膈應着不舒服。
歐陽鏡将一切看進眼裏,不露山水的眼睛微微眯起,柔聲說:
“側寫師擅長抓別人的情緒,但也要學會隐藏自己的情緒。”
聞言,二人皆是一怔。
柳回笙反思自己到底哪裏暴露了情緒,趙與疑惑,為什麽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情緒,會被歐陽鏡看出來。
空氣滕然變得微妙,氣流中仿佛有什麽匍匐着流動,無聲無息,順着琴弦從琴頭摸到琴尾,沒有清脆的彈奏聲,只隐約發出指腹與琴弦摩擦的聲音,人心便不争氣地繃着,提防着赫然出現的琴聲。
“小與。”
歐陽鏡叫着趙與,眼睛卻看着柳回笙。
“書華在給貓包紮傷口,你去幫她看看。”
聰明人之間的話未必需要明說,賈書華一個人給貓上藥自然搞得定,但,重點是,歐陽鏡需要一個沒有趙與的空間。
不多時,小院只剩柳回笙跟歐陽鏡二人,高大的松木投下婆娑樹影,遮去身後的長影。
“您有話跟我說?”柳回笙問。
“是你,有話跟我說。”歐陽鏡糾正她。
“為什麽這麽說?”
“喜怒不言語表,你剛才挂相了。”
“微表情心理學表示,任何情緒,都會顯露在臉上。”
“是麽?”
“包括您在內。”
“你從我臉上看出什麽了?”
“這就要看,您有多少故事了。”
聞言,歐陽鏡的眼皮緩緩擡起,正眼看向柳回笙,剎那間,風起雲湧,草木皆兵。
柳回笙毫不懼怕地望進那雙眼睛,眼皮的細紋變成刀痕,幽深的瞳孔變成黑洞,眼珠的血絲變成蜘蛛網,一切變得恐怖切血腥。
嗒,嗒,嗒......
耳邊響起遙遠的鐘表指針行走的聲音,聲源似乎很遠,隔着一座山。隐隐約約,有點模糊,凝神想要聽清,那聲音就跨越山脈突然而來,急速蹿到耳邊,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
嗒!嗒!嗒!
嘭——
“啊!”
端坐的柳回笙突然尖叫,身體猛烈一抽,雙眼睜開後陷入失神,許久後才在緩慢恢複的神志中重新聚焦。凝神一看,歐陽鏡氣定神閑地握着一只茶杯,平淡地品着茶。
“你......”
柳回笙猛烈呼吸着,胸口劇烈起伏,褲腿被抓出深邃的溝壑,掌心的汗在布料留下猙獰的痕跡,擂鼓般的心跳随着豆大的額汗墜落,短短1分鐘,她就遭到了催眠。
歐陽鏡将茶杯放回圓桌,語氣淡淡:
“想讀我這個老人家,柳小姐,你道行不夠。”
柳回笙狼狽地調整呼吸,意識到自己剛才企圖讀心的舉動有所冒犯,于是低頭:
“抱歉......我沒有惡意。”
歐陽鏡寬容地勾唇:“沒關系,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學到什麽就想找人演示,看到對方那種吃驚的表情,很有成就感。”
柳回笙颔首:“對。”
“你會催眠麽?”
“不會。”
“那很可惜,以你現在讀心的能力,要是會催眠,沒有人會是你的對手。”
“我,沒學。我們導師手下其他人都會。”
“怎麽不學呢?”
“我有點......怕迷失自己。”
“呵......”
“您笑什麽?”
“聽起來很像一個醫學生害怕自己得絕症,所以放棄學醫。”
柳回笙一怔,坦然。
曾經,趙與對她說過,歐陽鏡的話不算多,卻句句都在點子上。
歐陽鏡很瘦,從外表幾乎看到骨頭的形狀。柳回笙對她生出幾分崇拜。興許她要長到歐陽鏡這個歲數,才有目空一切渾然忘我的心境。
“等我學會開解自己,那時候再向您請教催眠的技巧。”
歐陽鏡兩個手肘搭在輪椅扶手上,淡淡地看着她:
“看來你有很多問題。”
“對。每個人都有問題。”
“所以你今天來找我?”
“也,不全是。今天主要是來感謝您,之前,多虧您幫趙與想辦法,我才能走出那次死胡同。”
“‘主要’,也就是說,還是有事找我。”歐陽鏡的語氣變得篤定。
柳回笙抿唇:“對。”
歐陽鏡想了想,松口:“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柳回笙立即問:“趙與為什麽不吃肉?她之前經歷過什麽?”
歐陽鏡遲疑了一下,推眼鏡的動作頓了頓,将眼鏡推上去之後,重新靠回椅背。
叩,叩......
食指曲起在輪椅扶手上敲打着——柳回笙這句話暴露了許多。譬如,她分明自身有很多問題,最後問的卻是關于趙與的。譬如,趙與明明有那麽多秘密,她卻只關心她為什麽不吃肉。太多譬如了,統統證明,趙與在柳回笙心中的分量,遠超旁人想象。
“她做過幾年卧底。”
猶豫了30秒,歐陽鏡選擇告訴她。不為別的,就為今天趙與穿了一件平日從來不穿的藍色大衣。
“具體行動代號我不能告訴你,這是警隊機密。可以跟你說的是,那個任務跟人販子有關,非常危險,很多人都不願意去,但她沖到了最前面。人口販賣組織很複雜,也很血腥。當時有個女人想跑,在運載的車上大叫,人販子就把她煮了。逼其他被拐賣的婦女喝裏面的湯。她見證了全過程,那之後,她就不吃肉了。
那次任務很辛苦,連我都聯系不上她,還以為,她是不是死了。後來,她再次站在我面前,就已經是河海區的刑偵隊長了。”
果然,從前無肉不歡的趙與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那些血淋淋的任務。
柳回笙心口被刀劈了一下,心髒被一左一右撕成兩半,喉管被一只手攥緊,劇痛和窒息的痛苦雙管齊下,苦不堪言。
歐陽鏡不出所料地觀察着她的反應,補充道:“這件事,知道的人不超過5個,連書華都不知道。我希望,你能幫她保守秘密。”
柳回笙深呼吸了一下:“當然。”
“或者,我再多一句嘴:知道之後,麻煩注意一下跟她的相處方式。”
“我明白。”
柳回笙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嘴唇繃緊,啞然道:
“她需要愛,但不需要憐憫。”
歐陽鏡對這個回答很滿意,贊許地點了點頭:
“為你這句話,我再送你一個問題。”
柳回笙反應了兩秒,想問,趙與面部神經失常,致使面癱,是否也跟行動有關。
可話還沒說,歐陽鏡便給了她答案——
“因為車禍。一年多以前,我在副駕,她在主駕。”
柳回笙遲疑:“所以,您的腿是那時候......”
歐陽鏡點頭:“我跟她出事,是同一天。”
“也是因為任務?”
“算是吧。”歐陽鏡望着半空,眼神變得悠遠,睿智的眸光閃爍出幾分惋惜,“她是一個容易自咎的人,喜歡把事情的過錯歸到自己身上。盡管我告訴她無數次,那件事不怪她。”
關于趙與的秘密在同一天知曉,柳回笙卻沒有破案推理出真相的暢快感。反之,心口似灌了鉛,無端端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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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院出來,趙與正在門口等她。
高挑的身子倚着車身,手肘搭在車頂,兩腿分開站着,重心灌在左腿,右腳交叉靠着左腿。過膝的深藍大衣将她的身形拉得颀長,輪廓清晰的五官像極了90年代的畫報女郎,高挺的鼻梁下嘴唇殷紅,修長的脖頸優雅孤高,發梢被風吹得微微揚起。
是風動,亦是心動。
“談完了?”
趙與看到她時,身體立即站直,轉過來正面朝向她,似油畫中刻畫的中歐忠誠的騎士。
有多久沒吻趙與了?
柳回笙思索。
似乎在遙遠的八年前,又似乎在昨天。
可是,身體早已在思想之前做出選擇。腳步不由加快,撲入久違的懷抱。地上的倩影雙雙交疊,枝葉在風中搖曳,銀杏被蠟筆塗上橙黃。
深秋已至,愛人在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