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複合(一)
第073章 複合(一)
一雙倩影在銀杏樹下相擁, 風動,樹影搖曳,枝葉的影子化作神女普度衆生的手, 輕輕撫摸二人的發頂, 極致輕柔。
趙與被突然而來的擁抱沖昏頭腦,雙臂錯愕地朝兩側擡起,愣神好幾秒, 待鼻尖一嗅,熟悉的發香吸入鼻腔,才确認一切非虛。擡起的手臂繞到身後,交叉摟住柳回笙的腰背, 掌根按進蝴蝶骨凹陷的位置, 掌心隔着單薄的骨扇, 感受着急促的心跳。
“怎麽了?”趙與問。春雨般的話音落入風中。
“抱一下。”柳回笙悶在她肩上, 聲音軟軟的,雲片一般。
這是重逢以來,柳回笙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擁抱她。
無關欲,也無關懲罰,單純來自想要身體觸碰的最原始也最真摯的情感。
趙與曾說過, 柳回笙性格清高孤傲,本體卻是一只極具魅惑力的妖媚的雪狐。在幽深的洞穴裏緩緩探出頭顱, 驚鴻一瞥, 攝人心魄,誘她陷入超越生死的甜蜜。
多年前, 她曾上過這當, 向雪狐上交自己的真心,獻上肉身, 供奉靈魂,卻換來柏油馬路上冰冷的離去的背影。
如今,還要像當年那樣,将自己全都交出去麽?
可能還是會上當。
甚至再一次被抛棄。
可是柳回笙,為何我每次都會重蹈覆轍,心甘情願被你踐踏?
手臂收緊,在發香的蠱惑下不斷加深這個久違的擁抱。
千言萬語彙聚成一塊石頭卡在喉嚨口,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卡在喉嚨的石塊連同氣管一并悶堵着,呼吸頓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偏偏,柳回笙在等她。
曾經柳回笙說過,她的自尊心,只夠她低一次頭。趙與不要,她就不會再低了。
偏偏今天她又一次低頭,趙與卻只是逆來順受地抱着她,什麽也沒說。
如果不愛,她大可把這段關系處理得非常潇灑。若無其事地站在趙與面前,就像第一次出現在警局時那樣,點頭,微笑,握手,冷漠地像是普通同事,滿分演繹什麽叫斷舍離。
可是每一次,不管是見面還是僅僅在腦中回憶,每一次,只要那張臉出現在面前,情緒似乎就被催眠似的陷入巫師蠱惑的陶甕,自甘堕落地沉淪下去。
趙與,你認為我的自尊值幾個錢?
“你沒有話對我說麽?”
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主動伸手越過我們中間那條紅線。就像死刑犯主動走到絞刑架前,将頭顱伸進繩圈。
一秒,兩秒,三秒。
沒有回應。
腳下托板抽出,囚徒身體墜下,頭顱吊在繩索扣裏,在窒息中靜靜等待死亡。
松開懷抱,柳回笙輕蔑地笑笑,望向趙與的眼中嘲諷皆是自嘲——柳回笙,你自诩孤傲,在別人眼裏,你什麽都不是。
“我明白了。”
她說。
我可以在分開的八年依舊愛你,不代表回來後還會無底線地等你。
眼前的人咬緊嘴唇,似乎有一肚子話說不出來。但柳回笙已經不在意了,她還是當年的她,趙與已經不是當年的趙與了。
砰!
車門重重關上。遲鈍的趙與意識到什麽,忙打開副駕坐了上去。
柳回笙攥着挂擋杆,眼睛盯着前方,咬牙切齒:“下去。”
趙與一頓,扣安全帶的手僵在半空,錯愕地看向柳回笙,可對方僅是平視着前方,連餘光都吝啬于給她。
世界上大概只有柳回笙一個人,會在別人的車上命令車主下去。
世界上大概只有趙與一個人,坐在自己車裏卻像個偷車賊。
僵持之間,賈書華從屋裏追了出來。
“飛姐,還好你還沒走。”
女人拎着滿滿一盒切好的水果,跑起來衣袂翩翩,笑盈盈地搭在副駕車窗,彎腰對趙與說:
“這是媽媽特意叮囑的,專門給你切了一盒,回去記得吃。”
喉嚨口的石頭瞬間消失,趙與松開安全帶,擡手接過,說道:
“好,謝謝。”
說話自如的狀态讓柳回笙更加不悅,握着方向盤的手松開食指,指尖一下一下敲擊着——這是一個不耐煩的等待動作。
奈何趙與跟賈書華不懂行為心理學,看不出這個動作背後的含義。趙與沒有下車,賈書華也沒有後退,還寒暄着說:
“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麽?對了,上次找工作的事情,多虧有你,我第一個月工資拿到了,什麽時候有空,請你吃個飯吧?”
趙與額頭冒汗,“不用了,順手的事情而已,不用客氣。”
賈書華不依:“那不行,等下媽媽又得說我了。明天行嗎?明天周末。”
“明天我有事,改天吧。”
“改天是哪天?”
“這段時間太忙了,過一陣,我空下來跟你說。”
“好吧......約你吃個飯真費勁。”
趙與不知道怎麽接,硬生生擠出一句“哪有”。事實證明,凡是跟破案沒關系的人際關系,她處理起來都非常費勁。
柳回笙心中燒了一團火,本該什麽也不顧,不由分說把趙與趕下去。偏偏殺出一個賈書華,就差舉着牌子在她後面等,牌子上寫着“趙與女朋友候選人”幾個大字,真讓人火大。
呼——
深呼吸一口,壓低聲音:
“安全帶。”
趙與如獲大赦,連忙把安全帶扣好。在柳回笙反悔之前,她不用下車了。
趴在副駕車窗的賈書華一頓,臉上的笑容僵住——她賠盡笑臉,說盡好話,得不到趙與的一個點頭。柳回笙只用說那麽輕飄飄的一句,趙與立馬俯首帖耳。
須臾間,什麽都明白了,從車窗上起身,笑容帶一絲苦澀:
“那飛姐,以後有機會再見了。”
趙與點頭:“好,我改天再來看老師。”
看吧?她賈書華想見趙與一面,還要借母親的理由。
因為愛,所以卑躬屈膝。
那是賈書華。
因為愛,所以詞不達意。
那是趙與。
因為愛,所以患得患失。
那是柳回笙。
回去的路上,私家車開得很快,穿過茂密的梧桐林時,車輪廓甚至出現殘影。
一句話也沒說。
趙與生怕自己說錯話惹柳回笙生氣。
柳回笙卻因她的沉默怒火中燒。
後槽牙咬得死緊,眼珠酸脹地溢出生理性液體,眼前視野模糊,恍惚回到八年前的那個冬天。
“趙與,你一直說我是神明,你是信徒。其實,是假的吧?”
那天下着雪,細面子雪花泡沫般被狂風肆虐着刮下,吹得眼珠生疼。
柳回笙裹着厚實的圍巾,在風雪裏質問趙與,神情比雪還要冷。
趙與不說話,她就繼續說:
“其實,你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神明,對吧?說什麽喜歡我,要陪着我。實際你可以随時随地放棄,随時随地喊停,而我,卻只能一直被動地等你。每次有什麽事,你都不說話,出了問題,也只會說‘你決定就好’,你從來沒有為我們的關系努力過。申請offer的時候你給我加油,但現在offer拿到了,你呢?你根本就沒想過跟我一起去美國,是吧?”
不開心的回憶在湧進腦海的那一刻發酵成烈酒,在本就旺盛的火焰上添油加醋。房門打開後,腳一跨就進了屋,反手用力關上。
砰!
門板沒有鎖進門框,相反,被一只勁瘦的手擋住。那手骨節分明,指甲修剪整齊,甲床修長,無名指第二關節有一道年歲經久的疤痕。
“阿笙。”趙與進屋。沒有像柳回笙想的那樣,聽話地離開。
“你進來幹什麽?”
柳回笙回頭,眉間鎖成一個深川,襯衫外套下的吊帶修身束腰,柔軟的胸脯下,胸腔劇烈起伏。
趙與無措地站在玄關口,178的高個子在那一刻顯得格外無助,抓着外套衣角,眼中布滿泥沼,嘴唇抿成一條線,解釋道:
“先前,我不知道為什麽,說不出話。”
“呵......”
柳回笙冷笑,不是笑趙與,而是笑自己。哪怕趙與說出一個這麽拙劣的理由,她第一反應竟然還是相信。
舌尖用力刮過齒尖,尖銳的痛感喚醒理智,诘問道:
“先前說不出來,現在就能說出來了?”
趙與嗫嚅了一下,垂下頭去,額發遮住眼睫,冷峻的面孔沉默在黑暗裏,整個人似一尊暴雨中高大的無聲雕像。她說:
“有時候,我不知道怎麽回事,會突然說不出話。”
“你覺得我會信麽?”
“不會。”
“那就好了。出門右轉,自己走吧。以後在警局看到,就是上下級同事。”
“我不走。”
“趙與,別逼我。”
“你聽我說。”
“有什麽好說的!”
柳回笙的自尊強到有三分傲慢,但凡自己願意為之低頭的真心被辜負,就再沒可能撿起。
音色突然變得淩厲,眼中有淚,卻源自于恨。
“先前不說話,你說是因為說不出口。那之前呢?那天晚上我主動吻你,你跟我說的是什麽?你說你‘也是會挑的’。所以,我柳回笙就是被你挑來揀去的貨色麽?”
“不是!”趙與猛然擡頭,眼中滿是急促。
“那是什麽?趙與,這麽多年,你身邊有過多少人,你愛過多少人,包括你現在愛着誰,我不在乎了!你聽懂了麽!”
“為什麽不在乎!”
“因為你不值得!”
趙與像是被敲了一記悶棍,颀長的身形狠狠一震,豹子般沖上前去,咬住柳回笙的唇。咬緊、封存,讓她再說不出那樣傷人的話。
“嗚嗯!”
唇肉傳來劇痛,血腥很快蔓延。趙與吃痛松口,下一刻,臉上就被迎面抽了一巴掌。
啪!
趙與猝不及防,臉頰被抽到一邊,發梢飛起電光火石的弧度,幾乎是瞬間,皮膚表面就浮現一個淺紅的手印——柳回笙用了十足的力氣。
柳回笙氣得發抖。一滴淚從眼眶滑下,嘴角留着趙與的血,剎那間,血肉交融。
她問到:
“你在我這裏,只想發生肉.體關系,是麽?既然不喜歡了,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跟我上床,你當我是什麽?妓女麽?”
趙與被打蒙了,耳中的嗡鳴聲足足過了半分鐘才減弱了一點。回頭,看向柳回笙,那張絕色的面容寫滿委屈,心髒被那滴眼淚刺得劇痛。
連忙上前,小心翼翼擡手,拇指指腹觸碰到淚痕後,才半只手掌附上去,謹小慎微地将淚痕擦幹,像在擦拭一件明清朝代的易碎瓷器。
空氣中似有人在拉奏手風琴,夾雜着秋風割葉的蕭瑟和離人心上秋的悲鳴,狂風肆虐,樹木張牙舞爪地搖擺,狂亂的噪音逐漸蓋過風琴聲。
風聲過後,偃旗息鼓,風琴在秘境深處消失。
趙與垂首,左頰的巴掌印緋紅,嘴唇挂着被咬破的血珠子,她卻似乎感覺不到疼。反而捧起柳回笙方才打她的那只手,捧在手心,撥開曲起的手指,掌心的緋紅芒刺一般在心口紮針。
“疼麽?”她問柳回笙。
【要是我罵你怎麽辦?】
【那我肯定做錯了事。】
【要是打你呢?】
【這麽好看的手,別打疼了。】
曾經花樣年華,她這麽說。
如今千帆閱盡,她仍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