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虛僞
虛僞
左耀卿回府那日,場面實在是熱鬧非凡。正巧又趕上那位小少爺的生辰,左家一貫講究面子排場,幹脆大擺三天宴席,廣邀各宗各派的道友前來。
如今修仙世家雙傑俱在,一時間風頭無兩,上趕着讨好的修者猶如過江之鲫,山門都快被踏破了。
然而,一切熱鬧都與花顏無關。她依舊獨自一人住在清平居,幾乎快被所有人遺忘。
直到第三日晚上,她正要就寝時,左耀卿又來了。
他酒量極好,好到花顏從沒見他醉過半分。眼下也不知喝了幾天,竟連站都站不穩了,剛進房門就緊緊摟住她,一聲疊着一聲喚她“阿顏”。
這下,花顏準備好的各種說辭全沒了用武之地。和酒鬼自然是沒什麽道理可說的,說了他也理解不了,于是她只得沉默着回抱住他。
左耀卿雖然走路踉跄,記路倒是非常準确,徑直拉着她就進了內室。花顏被他滿身酒氣熏得難受,好說歹說才哄着他去了淨室,又廢了大力氣才将他拖上榻,一番折騰下來,連一絲睡意都無了。
他就躺在她的身旁,鼻梁高挺,眉目沉靜,是難得的毫無防備的稚氣模樣。花顏看了好半晌,終于忍不住趴在他胸膛上,小聲問道:“左耀卿,你不生我氣了嗎?”
她看得出,他醉得實在太厲害,所以一點兒也不怕他明日記起。
左耀卿的神智并不清晰,也聽不明白她在問什麽,只下意識将她圈在懷裏。就像從前的很多年、很多個夜晚一樣。
花顏鼻尖一酸,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靜安穩的時光了。
她的心很冷。在這個世上,只有左耀卿的懷抱能給予她一絲暖意,不過,終究也是不可能長久的。
半晌,左耀卿的胸膛微微震動。花顏擡頭看他,見他似乎被夢魇住了,便喚了他幾聲。左耀卿長睫輕顫,半睜着眸子,看見是她,輕聲呢喃了幾句。
他說得太過含糊,花顏沒聽清,還以為他是要茶水喝。正欲翻身下榻,卻被男人一把拉住了手,又拽了回去。
他靠在她頸間,語氣非常委屈,小心翼翼道:“……阿顏,我是在做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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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顏身子一顫。
他哽咽着,繼續道:“我夢見你要走……你不會的,對嗎?你答應過我的,等一切結束,我們就回家……”
曾經,即便是在命懸一線之時,花顏也從沒見他落過一滴淚。他總是擋在她身前,堅定無比地護佑着她。
左二公子生來便是天之驕子,如今更加驚才絕豔,在修仙界殺出了自己的名聲,不遜父兄半分。可此時此刻,左耀卿竟然像個脆弱無比的孩子,靠在她身後不住地啜泣起來。
“……我還未帶你去祭拜母親。阿顏,你知道嗎,她同你一樣,是個十分灑脫恣意的女子,可是父親卻不愛她,只愛她的出身。”
“……魔族兇殘,只差一點,那一劍再偏半分,我就不能活着回來見你了。我若被殺被俘,你又該怎麽辦?”
“……你還沒有見過成簡罷,他是我的侄子,你便是他叔母,你見了一定會喜愛他的。我們的女兒,想來定會比他生得更好。”
酒後吐真言。花顏渾身發抖,她覺得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了,她得讓他清醒過來。
“左耀卿,你醉糊塗了,我們不可能有孩子的。”花顏一字一句道:“永遠都不會。”
然而酒力未散,男人依舊試探着去吻她,欲色漸濃。花顏想要下狠心推開他,可唇齒纏綿間,她又聽見左耀卿說了最後一句。
“……江州的那片蓮湖,我已百年未見了。”
第二日醒來後,左耀卿頭痛欲裂。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來的清平居,又是怎樣同她滾到榻上的,可望見花顏滿身的痕跡,一切也都沒必要再多做解釋。
他騙不了自己的真心,既然不願意放手,那感情這件事總歸要有一個人先低頭。
自争吵後,左耀卿頭一回軟了聲氣。他想,鬧了這麽久,也該夠了。且當花顏從前同自己虛與委蛇都是利用,可他就不信,難道當他的左二夫人就一定比當家主夫人遜色多少?
兄長自繼任後事務繁重,這些年也不知怎的,道心不穩,以至于修為長久停滞不前。雖說他眼下還不能超越兄長,可假以時日,他的修為與戰功都會比兄長更加顯赫。
她愛慕虛榮又怎樣?整個修仙界也難找出第二個比他更有前途的修者,他會滿足她的全部虛榮。
可聽了這些,花顏根本無動于衷。她看着左耀卿眸中顯而易見的讨好與期盼,冷冷回道:“發洩完了就滾罷,以後別再到我這裏來了。”
左耀卿看着她面上濃濃的抗拒與嫌惡之色,只覺得平生所受的最大恥辱也不過如此了。
一個男人可以為了心愛的女子退讓,可他決不允許自己像條狗一樣跪在她腳邊搖尾乞憐。
他的底線在哪,花顏再清楚不過。果然之後許久,左耀卿都沒再到她這裏來。
他不來,花顏也不擔憂。她開始習慣于每日晚間撫琴,不多不少,只半個時辰。而曲子卻始終只有那一首。
又一日,阿撰午間來時勸她:“夫人但凡把研習音律的苦心用三分在二爺身上,也不至如此。這段時日,二爺總把自己關在靜室裏修煉打坐,一坐就是一夜,恐怕再過不久便要去長留山上閉關了。”
花顏聽了,随口應付道:“那你記得替我恭祝他修為大進,早日得道飛升。”
阿撰頭一回聽人把“得道飛升”說得像“速速去死”,他立刻擺了擺手,不敢再勸。花顏知他本性純善,想了想,終于軟了聲氣道:“這樣罷,勞煩你今日晚膳後,替我送些糕點給他。”
阿撰難以置信,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愣愣地重複道:“送些糕點……給誰?給二爺嗎?”
花顏含笑點了點頭:“不錯,你就直說是我的意思.他若不信,且讓他親自來問我便是。”
用過晚膳,花顏淨手焚香,端坐在琴案旁。
從指尖流瀉而出的陣陣琴音哀婉動人,這首曲子,她早已爛熟于心。花顏完整無誤、行雲流水地奏完了一遍,可第二遍一起頭,她便彈錯了一個音。
窗外,已是深秋。竹林枯黃蕭索,一片衰敗之景。
她淡聲道:“來者若是君子,大可現身一見,何須藏頭露尾?”
話音落下,恰有一縷瑟瑟秋風拂過琴弦。左昭恒立在窗前,面容平靜地望向她:“你早就發現我了。”
這話不是詢問,而是肯定。花顏驀然一笑,輕柔道:“兄長說的是何時?是方才,還是數月前?”
聞言,左昭恒也笑了。他甚少露出這般神色,恍惚間,花顏才發覺他們兄弟二人的相貌竟是這般相像。
只不過,眼前的男人畢竟是真正大權在握的上位者,涉世已深,即便微笑也帶着深沉的壓迫感,根本不是她能随意哄騙的。
“以你的修為,本不應發現,你早就料定我會前來。”左昭恒并不在乎這是自己名義上弟妹的居所,擡手撩開內室的珠簾,緩步走近:“這曲子,究竟是誰教你的?”
花顏起身行了一禮,不緊不慢回道:“兄長聽慣了嫂嫂的琴音,我這曲子自然入不得耳了。”
左昭恒沒空在這同她兜圈子,他幹脆将話挑明,毫不避諱道:“你像她,卻終究不是她。她已故去多年,我也已經成家有了妻兒。我自問當年沒有對不住她,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雖然不知道派你來此的人是何目的,但若想借機引誘我,恐怕要落空了。”
聽了這話,花顏終于明白他與左耀卿最大的差別在何處。
無論是愛還是恨,左耀卿都不屑于欺騙旁人,更不屑于欺騙自己。而這個所謂光風霁月的男人,竟然能夠虛僞到連自己都騙。
花顏突然有些佩服左昭恒,佩服他的定力之堅。這人,才是真正的心硬血冷。當年之事,她不知道他究竟清楚多少,若她将一切都撕開,他是否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之心?
不過,眼下顯然還不是時候。
花顏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行至桌前,沏了一杯茶水遞給他:“兄長且嘗嘗看。”
左昭恒并不懼她,十分坦然地接過茶盞。
飲畢,他難掩驚詫:“烏茶,你竟連這個都知曉。”
“你們兄弟二人真是一樣的自負。”花顏搖了搖頭,頗為憐憫的望向他:“你記得她愛喝烏茶,卻從不知曉,一切都只因為我。”
這下,左昭恒再難維持一貫的平靜淡然,他正欲追問,卻又敏銳地察覺到不遠處的異狀。
猶豫片刻,他終究還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起身意味深長地看了花顏一眼。
“這曲子,平日裏還是少彈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