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雪青
雪青
萬仙山上。
左昭恒方才見過妻兒,閑話過家常。可一出院門,原本缱绻溫和的思緒,一瞬便亂了。
時隔半月有餘,左昭恒又聽見了那首曲子。
依舊是熟悉的方向,熟悉的琴音,他早就決心不在理會了。可立在原地,卻還是忍不住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陣琴音漸漸消散,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擡手,面頰竟已微濕。
不似以往的刻意效仿、暗藏玄機,這一回,她彈得實在哀恸至極。聲聲切切中,幾乎要将他拉回數百年前,滿目都是那道窈窕身影。
最後一次了。他反複告誡自己,只這一次,他要将一切都問明白,此後再不糾纏。
在清平居見到花顏的時候,她正抱着琴,似是要将琴收起。
“我早已告誡過你,這曲子,莫要再彈了。”他上前一步,語氣莫測道:“為何離開長留?”
花顏緩緩轉身道:“因為那裏,不是我該留的地方。”
左昭恒看着女子蒼白的面色,眉頭緊鎖道:“你終究還是辜負了耀卿,若你肯在山上等他出關,他與我都不會再疑心于你。”
他頓了頓,略有些惋惜道:“可你還是回來了。你應當知曉,我不會再留你性命。難道,你只為奏這一曲與我?”
花顏垂睫,仍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平緩道:“是,只為奏這一曲。”
她抱着琴,卻根本不為收它,而是突然松開手,将琴狠狠摔在了地上。
朱弦斷,桐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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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昭恒退也不退,只滿眼淡漠地望着她。
花顏捂着胸口,緩了口氣,突然扯着唇角道:“多可笑啊,五百年前與我姐姐海誓山盟的男人,此刻望着這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左昭恒怎麽也沒想到她會說出此話。
沉靜好半晌,他似乎下意識想要反駁,可又有千萬句堵在心口,最後只喃喃道:“不可能……絕無可能!你……姐姐?她只是個凡人,而你是個修者!”
聞言,花顏撫了撫面容,輕嘆道:“是啊,她只是個凡人,因為她母親是凡人。”
但很快,女子又嗤笑一聲,繼續道:“可若她的父親是位高階修者又該如何?你們修仙世家不是最看不起凡人嗎?若修者與凡人低賤的血脈結合,生出的會是什麽樣的怪物?”
此時此刻,左昭恒望日的冷靜自持再也不見,他袖袍中的雙手顫動,難以置信道:“我從未聽她提及過……她只說自己是個孤女,無父無母,若有雙生姐妹,雪青,她為何要瞞着我……”
是了,雪青。
花顏擡眸,眸中除卻恨意,更多的竟是憐憫之色:“原來你還記得她的名字。一個死去兩百餘年的凡人,還能被世家家主記在心上,這倒是我姐姐的福氣。可遇見你,受你哄騙,被你夫人所害,卻是她的孽了。”
屋內焚香清雅,可左昭恒聞來只覺得甜膩有異。他按下心中隐隐的不安,追問道:“為誰所害?你是說伊水?她從未見過雪青,況且,她有何緣由去害一個凡人?”
情急之下,他果真不忘護着自己的妻子,可花顏卻聽不得這些。
“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這麽多年,午夜夢回之時,你就一次都沒夢見過她嗎?”花顏逼問道。
“她是壽終而死。”左昭恒毫不猶豫,堅定道:“尋常凡人壽命不足百歲,分別前,我曾将家母所傳的‘仙靈延壽丹’贈與她,卻也只能續她百年壽數。”
花顏靜靜聽他說完,不置可否。她雲袖一揮,左昭恒暗道不妙,想退,卻見女子櫻唇輕啓,已失去了所有先機。
他被緊緊縛在原地動彈不得,而縛住他的竟是他自己的護身靈器——定绫索。
感受着體內飛速流逝的靈力和空氣中愈加濃烈醉人的香氣,左昭恒強撐着僅剩的神智,苦笑道:“原來,她連這咒術都告訴你了。初見那日,我用定绫索捆住耀卿時,難為你始終忍而不發。”
“輸給這樣下三濫的手段,想來左家家主十分不甘。”花顏挑眉道:“我猜,你定然還有旁的手段,只是不好立時要我性命罷了。”
她踱着步子,仰頭嘆道:“左昭恒,你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可你的心軟從來用不對地方。”
“喬伊水癡心于你,你不忍負了她,所以娶了她;可當年,若你肯對我姐姐多一分心軟,便不會任由喬伊水使人下毒害她,讓她生生哀嚎三日方死。”
霎時,左昭恒目眦欲裂。
“我與她生而殊途,無法時時照看于她。等我見到她的屍首時,她早已被山間蟲鳥野獸啃食得幹幹淨淨,只剩白骨了。”
花顏終于還是壓抑不住洶湧的恨意,掐住左昭恒的脖頸,一字一句道:“全身潰爛,內髒盡毀……她是多麽愛潔啊,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膚化為膿水,而且,是從面容開始。”
“喬伊水不會親自見她,因為她根本瞧不起她啊。只消妙音門大小姐的一句話,便有無數走狗替她去人界跑這一趟。什麽毒藥最能摧折女子,她多清楚啊。”
“那顆仙靈延壽丹是你贈她的最後一物,她又怎舍得用去?當然,即便她想,也沒這機會。你剛甩手離去,她便命赴黃泉了。”
“可恨喬伊水這個毒婦,竟還貪心此丹。她後又囑人來搜,可惜已經被我取走。”
“她為了瞞住你,當然得賣通你身邊之人拖延死訊。你只當她吃了那仙藥,自以為消解了心中愧意,往後便可重新做回你高高在上、沒有半分污點的左家大公子。連她的墳,你都沒有再去人界瞧過一眼。”
“這般膽怯懦弱!左昭恒,你也算個男人!”
左昭恒再也撐不住分毫,猛地半跪在地上,垂首而泣。
這些,都是他從未想到過的。字字句句,都如一根根練魂釘般死死釘在他心上,教他頃刻間便痛不欲生。
“我……是我……對不住她……”
事已至此,花顏再無旁話可說。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左昭恒便如她生父當年,風流一時,卻害了女人一輩子。她定要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即便舍棄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左耀卿将父兄和家族看得比她更重,在她眼裏,姐姐的性命也比他們都重要得多。左昭恒放棄雪青,是為了名聲和前途。而這兩樣東西,如今都在她的一念之間。前途就當是她給左耀卿的補償,至于名聲……
花顏沒用左耀卿的劍,這最後一步,她不能讓他背上殺兄的非議。
她只用了一把精巧的匕首,那匕首異常鋒利,她的指腹在刀刃上輕輕滑動,一瞬便被割開了。幾滴血,順着她的指尖滴在左昭恒的衣擺上,污了他的勝雪白衣。
奇異的是,左昭恒再無任何掙紮。他不像是認命,倒像是一心求死。
仇恨是不會被任何東西消弭的,即便是時間,也只會讓仇恨沉澱得愈深。他與花顏,只有一個能活下來,而他,已不能再對雪青的妹妹生出半分殺意了。
“應當不會很疼的。”花顏淡淡道:“畢竟我可不像你夫人,有那麽多折磨人的法子。”
左昭恒的精神幾近恍惚了,他的眸子始終定在她的眸子上。
難怪,兩百多年了,雪青從未入過他的夢中。若她泉下有知,也該早早轉世投胎去了,此後便是千萬次輪回都不願再與他相見。
心中的大義,父親的期許,家族的榮光,修仙之人除魔衛道的天職……他自認為從未虧欠過分毫。而他唯一欠下的這樁情債,終究是要拿命來償的。
最後,左昭恒只是輕聲道:“你和她,真是生得極像。可惜這雙眼睛,卻沒有半分相像。”
雪青有一雙同尋常凡人般寧澈的深褐色眼瞳。而花顏的眸子則像浸了血,連一絲情都瞧不真切,似乎她勉力活到今日只是為了報仇血恨罷了。
“我只求你一件事。”他看向她握刀的手,懇切道:“你深愛耀卿,我很放心,只是成簡……”
刺骨的冰冷一寸寸鑽入他的心口。
他還有什麽資格求她?花顏不想再聽他任何的辯解與悔恨,她只知道,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成簡……他、他只是……”
左昭恒急促地喘息着,他還顧念着牽挂着什麽,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大片大片的血噴湧而出,散在空中,鋪在地上,是極绮麗妖異的畫面。花顏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起先跳得很快,之後逐漸慢下來,一直到徹底沉寂。
修仙之人也是人,血也是熱的、紅的。
原來他們也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