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演

第04章 重演

喜歡,的人。

鐘瑜稍是睜大眼睛,這道問題一說出口,好似有一陣風拂過,驀然間吹走掩藏秘密的落葉。

心中一陣慌亂。

生怕被看出端倪,鐘瑜以笑來掩飾慌動,“當然有過呀,誰還曾經沒有過一個愛慕的人呢?”

語氣輕松得像是随口一談。可扶懷玉不知道,鐘瑜只是看着她說出了這句話,就已經花光了大半力氣。

表面上陽光開心的女孩,卻在飯桌看不見的下方捏緊了衣角。

扶懷玉聽完她的回答,笑了笑,“說來也是。”

大概誰都有過動心的時刻。

鐘瑜注意力轉移到扶懷玉身上去,掀起眼皮小心看她,試探性出口:“那玉姐姐這麽問......”

“是因為以前,也有喜歡的人嗎?”

扶懷玉點了下頭,“嗯,有過。”

似想起來些什麽,淡淡扯了扯唇,“就是最後的結局有些狼狽。”

鐘瑜看着她的神情,輕着聲問,“為什麽會是狼狽?”

扶懷玉垂了垂眼,輕輕落目在握筷的右手上。

被燙傷的手指間經過冷水的浸泡,和适當的藥膏處理,已經沒有再泛紅。頭頂的燈光照映之下,略能看清膏體的點點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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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懷玉也不知該從哪說起,只是說,“原因太多了,記不起來了。”

“剛剛只是有點好奇,像小瑜這樣讨人喜歡的女孩,是不是也體驗過喜歡別人的感覺。”

“唔......”其實,鐘瑜很想知道她經歷了什麽。

她對她的大多數記憶,還停留在四年以前,對其他的分毫不知......尤其,是上一段感情,從自家姐姐口中也未得知。

她真的很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但是在玉姐姐主動說出之前,她不會緊接而問。

于是當扶懷玉想着如何轉移話題時,鐘瑜沒問下去,而是笑着對她說道。

“記不起來那就不想了,反正都是以前的事,明天的太陽和昨日的太陽,當然是明天的更重要。”

鐘瑜站起身來用勺子舀黏糊的土豆牛肉往碗裏舀,一邊跟扶懷玉安利,“用這個湯汁拌飯很好吃,玉姐姐要試試嘛?”

話題自然地略了過去。

不知怎麽,心底剛泛起的一絲酸澀逐漸消褪,像被澄澈的河水沖洗帶走。

明天的太陽嗎?

扶懷玉勾唇,将碗遞去。

“好。”

“......”

飯桌上的菜量對于兩人來說,作為一道晚餐綽綽有餘。

吃完飯後鐘瑜提出洗碗,扶懷玉礙于塗上藥膏的傷口,沒有推脫。

收拾完沒多久,鐘瑜先去洗澡。玉姐姐各方面都照顧周到,全新的毛巾和浴巾洗漱用品都準備得很齊全。

她洗漱完更換上睡衣從浴室走出來,扶懷玉正在沙發上看電視,注意到浴室開門的動靜後移眸看去,與她的目光正對視上。

鐘瑜穿着粉色的荷葉邊裙睡衣,沐浴過後的肌膚更顯白嫩,濕漉的發絲垂在兩旁,一雙圓圓的眸子浸染着濕潤的霧氣。

許是她第一次以這副樣子出現,雙方都愣了幾秒。

“很可愛的睡衣。”

扶懷玉含笑打破安靜,起身從電視機下的櫃子中取出吹風機,“吹風機在這裏,先吹頭發,小心着涼。”

“啊,好。”

鐘瑜走去吹頭發,扶懷玉去洗澡。

浴室內水聲響起,這邊鐘瑜吹完頭發,回到房間收拾東西,擦抹護膚品。

看着鏡子中自己的鵝蛋臉,回想起剛剛那一幕。

——雖然玉姐姐誇的是睡衣,但睡衣是她的,所以悄悄四舍五入一下,就當是玉姐姐在誇她可愛吧~

鐘瑜被自己逗笑了,心情變好,拿起手機回複未讀信息。

姐姐分享來包包鏈接,問哪個顏色好看,媽媽發消息來詢問住處,師姐發來明天見面的确切時間。鐘瑜都一一回複。

處理完這些,她從背包中拿出一本筆記本,打開筆蓋,坐在書桌旁寫起來。

待到兩頁寫完,便聽見外面客廳傳來吹風機的聲響,想來玉姐姐應該也洗好了。

鐘瑜垂眼看頁面上的內容,拿着日記本走到窗邊,向外看去。此時的街道仍一片通亮,偶爾有來往行人走過,在路面留下流動的影子。一陣晚風吹過,樹葉連帶着樹影一同擺動。

看着夜景沒過一時,房門敲響。

鐘瑜收好日記本,返回去,打開房門。

“玉......”

不等她喊話出口,喉嚨便止住了。

大片的雪色呈現于眼前。女人柔順的發絲披散,黑色的蕾絲睡裙勾勒出腰身,鎖骨之下的一抹陰影若隐若現。

卸下了一切平日裏對于外人的僞裝與外殼,此時展示在面前的,是柔軟、最真實的她。

鐘瑜心尖顫了顫,指尖微收,不動聲色地壓抑住所有不合宜外露的情感。

扶懷玉先開口,面上仍舊帶着淺淺的溫柔,“小瑜一般什麽時候睡?”

鐘瑜匆匆回神,“我,我睡得早,過會兒就睡。”

她沒有熬夜的習慣,一直采用早睡早起的作息。

扶懷玉點頭,“那我先關客廳的燈,如果小瑜半夜要去衛生間的話,可以先開走廊的燈,在這裏。”

說罷便退了退身,指走廊開關的位置給鐘瑜看。

鐘瑜清楚地點頭,表示記住了。實際她現在根本記不清扶懷玉具體說了什麽話,就直愣愣地盯看她的眼睛,目光不敢亂瞟,她說什麽就點點頭。

扶懷玉将需要交代的話都說完,“那我先回房間了,小瑜早點休息。”

她正想伸手替她掩上房門,鐘瑜向前一步手抵住門邊,在她要走的時候喊了下她。

“玉姐姐。”

扶懷玉回過眸來,鐘瑜提醒她,“你好像,忘記跟我說晚安了。”

又是相似的話語,相似的人與場景。

扶懷玉很快知道她的用意,心中笑想這小孩分明長大了這麽多,卻還是如幼時一般。

外貌有了變化,內裏仍是一顆孩童心。

她勾了勾唇,伸出手,食指一點鐘瑜的鼻尖。

“小瑜晚安。”

鐘瑜心滿意足地笑點頭,“嗯!玉姐姐晚安。”

房門合上,眸中的人已經消失,但食指輕點的那一瞬觸感猶在肆虐。

酥酥麻麻的,像是一陣隐約得電流而過。

鐘瑜摸摸鼻尖,靠在門邊聽見玉姐姐回房門後鎖門的聲響,不再壓抑唇角的笑意,回到床上,縮入被子中。

眼前餘留的畫面遲遲未散。衣裳柔順自然向下垂去的褶皺,說話時的輕言細語,還有親近的眉眼。

縱使閉上眼睛,也會在腦海裏浮現,接連引起心面的波瀾。

頃刻,她關閉房間燈光,空間陷入昏暗。

耳旁一片寂靜,只有空調的聲音隐隐作響。在乏累的困意下,低弱的機器運作聲成了舒适的助眠曲。

一整日所發生的事如播放電影在腦海間重映,每個觸動的幀節被無限放大,放慢。

提着行李箱到來,幫她塗抹傷口,與她一同吃飯......最終以她食指落在她鼻尖的那刻作為結束。

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期待第二天。鐘瑜在心底念完,便帶着滿腔喜悅閉上雙眸,帶着期待睡去。

“......”

深夜,萬物寂靜。

人兒的意識游離。在模糊的沉淪當中,往日的記憶在不知覺中從海面浮起,融入睡夢。

在十年前的有一天,十二歲的鐘瑜第一次遇見了扶懷玉。

見過那一面後,鐘瑜仍是忘不了那一晚。

每當在家裏看見那些珍藏的玉器,總能回想起來那個燈光下眉眼溫和的女人。

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像刻在腦海裏一般,揮之不去。

直至一日周末。

十二歲的鐘瑜寫完作業,在姐姐房間玩,看着翹着腿躺在床上玩手機的姐姐,猶豫萬般,最後小聲地道出一句:

“姐姐,你晚上,還去夢苑嗎?”

床上的鐘若正值二十歲的年紀,一身青春張揚的銳氣還未收斂。

聽完鐘瑜的話,她的目光仍然停在手機上,“去,怎麽了?”

漫不經心的回答顯然是沒把鐘瑜的話放在心上。

鐘瑜走過去,趴在姐姐的床頭邊,兩只亮亮的眸子眨眨,試探的話出口:

“那你能帶我去嗎?”

鐘若瞬時回神,側頭看她,一臉奇怪。

“我跟我朋友聚會,你個小兔崽去做什麽?”

鐘瑜雙手合十,真誠乞求,“我作業都寫完了,就讓我去吧,我不會告訴媽媽的。如果被發現了我就自己解釋,絕對不會讓媽媽說你。”

“這哪是說不說的問題!等下又像上回一樣找不見人了怎麽辦?你萬一出了點什麽事,回家老媽不得揍扁我。”鐘若抓了把頭發,似想起上次不好的回憶。

第一回的時候帶這丫頭去夢苑,玩着玩着人不見了,給鐘若急得不行。雖然最後人是安全找回來了,但鐘若還是一陣後怕。

之後為了杜絕,幹脆不獨自帶她去了。

姐姐的反應在意料之中。鐘瑜用出早就想好的殺手锏,認真地說,“姐姐。我感覺,我自從上回過後膽子變大了一點......”

鐘若驚喜道,“诶?!是嗎!”

剛道完馬上又被理智拉回來,一個勁地說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但最後,鐘若還是在鐘瑜誠懇的軟磨硬泡之下妥協了。

畢竟後者太會撒嬌說好話,乖巧得不行,讓人難以拒絕。

當晚,鐘若又帶她去了夢苑。

鐘瑜沒像上次一樣穿校服,而是換上了潔白的小裙子,随着姐姐去樓上的包間。

裏面泛紫藍的光線微落,沙發上坐着幾個和鐘若年齡相仿的女生,鐘瑜害怕得身子僵了一下,但為了證實下午自己抛出去的話,只好硬着頭皮走到她們面前,克服着緊張喊道。

“姐姐們好。”

手上捏緊了衣角,但好在出口的聲音除去有點顫抖外,還是好聽的。

沙發上的幾人禮貌回應。

鐘若在旁很是欣慰,心想這個膽小鬼妹妹真的膽子變大了些,下回可以多帶她來。

過了會兒,鐘瑜一個人趴在窗邊看夜景。

包間內的歌聲掩蓋之下,她聽不見沙發上的人說話。

沙發上,一個黑長直發的女人微蹙着眉,開口問鐘若,“你怎麽把你妹妹帶來了?”

鐘若告訴她理由,“因為我妹不是怕生嘛,我就帶她來鍛煉鍛煉。”

“而且,她剛好是學鋼琴的,夢苑怎麽也算個聽音樂的地方,我就想着讓她來感受下音樂的熏陶,有助于琴藝的進步。”

黑長直的女人顯然認為不妥,“再怎樣也是成人聚所。”

對方還是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小孩兒。

鐘若不覺得有什麽,“這有什麽,懷玉姐只規定讓女人進,又沒規定其他的,而且上回她看見了小瑜,也沒說什麽呀。”

女人沉默片刻,随後掀起眼皮,白了她一眼。

鐘若看見了,并且看見得很清楚。

鐘若:“......陸歡,你這表情什麽意思!”

陸歡毫不留情地回怼,“有你這麽個當姐的可真遭罪。”

鐘若怒了。

直接搖着對方的肩膀,“你再說一遍!你你你別太過分了!我就當姐怎麽了,你不滿意?傻瑜,你快揍扁這個人,她竟然敢罵你姐!!”

“鐘瑜?”

“鐘瑜!!”

鐘若開始喊人時,才發覺室內的鐘瑜不見了。

“......”

這時候的鐘瑜,偷偷跑了出來。

睜着好奇的眼睛看向隐隐發亮的走廊,擡起頭,又看着天花板像鏡子一樣折射出地面的場景。

她不像第一次來到這時一樣膽小害怕,而是帶着好奇觀看四周,觀賞那些好看的琉璃裝飾。

沒走幾步,就看見走廊的轉角處走過兩個人影。

看見那道身姿婀娜的人影,鐘瑜一刻便認出是誰。

對方正跟會所經理邊走邊交談,看見鐘瑜後,聲音稍頓了頓。

“小瑜?”

鐘瑜跑上去,表現出練習好久的笑容,朝扶懷玉甜甜一笑,并夾雜着軟意喚了一聲:

“玉姐姐。”

扶懷玉稍一愣,唇邊漾開了笑容,揉揉她的腦袋。

這就是她們的第二次遇見。

——是鐘瑜特意制造的機會。

自那之後,鐘瑜經常跟着姐姐來到這家音樂所。

每當扶懷玉看見她,都會在她喚聲玉姐姐的時候揉揉她的頭,再引她往自己的個人休息室走去,往手心遞上一顆透明包裝的水果糖。

鐘瑜至今記得糖的味道。是水果味的,含在嘴裏,滿腔都是清甜的香氣。

是她吃過最甜的糖果。

随着時間越久,次數越多,漸漸地她們也熟悉了起來。

她會經常跟扶懷玉描述學校裏的趣事,同學怎樣的好,老師怎樣的嚴,彈鋼琴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累......

而扶懷玉也會在旁細細聽着,唇角帶着笑意,聽她分享她的生活。

在講到喜悅驕傲的部分,會揉揉頭誇一聲小瑜真厲害。

每次得到誇獎,她都能高興上一整周。

那時候的鐘瑜很喜歡扶懷玉。因為很喜歡看見玉姐姐笑,也很喜歡玉姐姐用着溫柔的語氣誇她,鼓勵她,開玩笑時俯身點點她的鼻尖。

關于點鼻尖這個習慣,背後有一段故事。

鐘瑜也一直記得那一天。

那天是晴天,夜晚天空的星星很多。

晚上八點多,鐘若帶着她坐在一樓大廳聽歌。扶懷玉打算回家休息,臨走之前跟周圍的朋友們都揮手說了再見,唯獨忘了鐘瑜。

鐘瑜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看着她消失,兩只大眼上浮起晶瑩的水珠,強忍着不讓它們掉下來,任由難過慢慢在心底發酵。

過了片刻,身邊的姐姐注意到她紅通一圈的眼眶,連忙問她是怎麽了。鐘瑜只是哭,不說話。

最後鐘若百般詢問,才知道原因是扶懷玉沒有跟她說再見。

“啧,真沒出息。”

鐘若最見不得藏藏掖掖,說完這句數落的話,就趕忙拉着她就回去找人,最後在音樂所的門口找到坐上車即将要走的扶懷玉。

後者見到她們,走下車來。

鐘若把鐘瑜推上前,讓她自己說。

站在女人身前,鐘瑜仰着通紅的眼,小聲的抽泣還沒停下來,出口的聲音也夾雜着哭意,委屈極了。

“玉姐姐,你是不是忘記我了......”

見小女孩可憐的模樣,扶懷玉愣了愣,轉而唇邊含着淡淡的輕笑,“怎麽會這麽說呢?”

“因、因為,你跟所有人都說了再見,但是沒有跟我說。”鐘瑜用手背擦去眼淚,“我怕你把我忘記了。”

扶懷玉張了張唇,回想起方才。

許是朋友太多,小姑娘在邊邊角的地方,藏在昏暗之下的座位裏,一時未注意。

原來......

是因為這個嗎?

“傻瓜。”得知是因為忘記與她說再見導致這樣,扶懷玉從小包中拿出一片手帕,輕疊出兩層,折出對角,再俯下身輕輕地替鐘瑜拭去眼淚,柔聲說着,“不會忘記你的。”

手帕吸取淚水,經過之處染濕一層深色。

鐘瑜看着面前的人臉,抽泣音弱了下來。

待到擦幹淨漂亮臉蛋,扶懷玉收回手帕,笑着點點她的鼻尖。

“玉姐姐記性不太好,如果下次再忘記了什麽事,小瑜就主動提醒我,好嗎?”

鐘瑜通紅着眼睛,點點頭。

“好。”

這晚,她如願以償,得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道別。

自那時起,鐘瑜學會了“主動”的道理。意識到只有主動,才能伸手夠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也是從那時起,點鼻尖這個動作,成了她們之間的一個暗號。

每當她提醒她忘記了什麽事時,扶懷玉都會笑着如她所願,點點她的鼻尖,動作似在誇獎她的主動,也似在履行她們之間的約定。

每一個相似的瞬間,也都在重演着那兩句對話——

‘我怕你把我忘記了。’

‘傻瓜,不會忘記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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