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音同字不同

音同字不同

天氣晴好,碧空萬裏無雲,陳碩臻站在潤德大學的大門口。她頭發束成高馬尾,後腦勺還分出兩縷頭發來辮了兩個小辮子,她低頭拉了拉自己的白色抓絨衛衣,又在那條淡藍色牛仔褲上拍了拍。

其實衣服不皺褲子也不髒,但就是覺得應該整理一下儀容,才能體現出對知識的敬重,同時也有一種儀式感。

準備進書院了。呃,是學校。

陳碩臻擡眼打量了一下潤德大學那幾個大字,大字下方用稍微小一號的字寫着東門,陳碩臻心想道:“按照慣例,東門應該就是正大門了。”

想到這兒,她拉了拉斜跨在肩上的米色帆布包的肩帶,然後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白色的小板鞋踩着幹淨的水泥地面走了進去。

這個學校挺大的,從陽光斑駁的林蔭道走到有着暗紅色跑道的操場,沿途鳥語花香,空氣中彌漫着蓬勃向上的朝氣,偶有抱着書趕着上課的同學,一邊啃着饅頭一邊急走,與她擦身而過,陳碩臻興致勃勃一臉新鮮感,她瞎轉悠了半天,不知道母親所說的漢語言文學系在哪裏。

“陳珍兒!”有個男生的聲音叫她:“你回來了?”

陳碩臻回頭看着那個男生,愣了愣,不認識。

“這位小郎君,喚我呢?”陳碩臻馬上換上笑臉,樂呵呵地問。

男生走過來,對陳碩臻說話方式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陳珍兒,莫不是出車禍撞壞了腦子?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陳碩臻心想:“可不能讓別人覺得我撞壞腦子了,要不又得把我送到醫院去了。”

剛蘇醒過來時那一劑針藥,讓她記憶猶新。

正巧,旁邊一個長腿少年騎着單車經過,見到他們時剎了一下車,車速慢了一點但并未停下,那長腿少年朝他們這邊打招呼:“班長早啊!”直到看到陳碩臻這個長腿少年才剎停了車:“呀!陳珍兒,你康複了?太好了!快上課了,你們倆快點,我先走一步了啊。”說完腳踏板一蹬,竄到前面去了。

原來面前這個人是班長,陳碩臻想起來,昨晚在夢裏,陳珍兒對她說過班長房棟對她還不錯,陳碩臻當時還逗她,說要幫她确認心意的。

陳碩臻對着面前的男生說:“誰說我撞壞腦子了?你不就是班長房棟嘛。”

房棟只覺得她跟以前不一樣了,但又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于是說:“呃,快上課了,我們快走吧。”

陳碩臻心想:“這也叫英俊潇灑面如冠玉?這明明就是油頭粉面嘛。這心意,不确認也罷。”于是默默地快走幾步跟着房棟,一起向教室走去。

來到教室看到同學都到得差不多了,她不知道她的位置在哪兒。

房棟掃了一眼教室裏的空位置,樂呵呵地說:“哦,你沒叫其他同學幫你占座啊?那些沒放書的位置都可以坐。”說着就在第一排的空位置上坐下來。

陳碩臻看房棟坐下,心想,此人雖算不上俊朗,但好在熱心,又是第一個跟自己打招呼的人,不如就坐他旁邊吧。

剛挨着房棟坐下,教室門口進來兩個人,來者正是何淺和鄭帛。

何淺一眼就看見班長旁邊的陳碩臻,于是不懷好意地瞪着她。鄭帛知道何淺的心思,走過去小聲跟陳碩臻說:“你膽子不小,班長旁邊的位置也是你坐的?”

陳碩臻感覺二人來者不善,內心的勝負欲瞬間升騰起來,她将身子往後一靠,雙手交叉在胸前,仰起下巴說:“你占的座?”

自然不是。

鄭帛說不出話來,看了何淺一眼。何淺立馬會意,幫着鄭帛找理由怼陳碩臻,“陳珍兒,你出車禍前答應過我們要請我們吃飯的,怎麽,想賴賬?”

陳碩臻笑笑說:“敢問二位,我是因何事要請二位吃飯呢?”

何淺說:“你生日啊。”

陳碩臻猜測了一下,生日顧名思義,出生之日,是不是生辰的意思,于是說道:“既然是生日,那麽請問二位可有賀禮相送?”

何淺生氣地說:“就你還想要禮物?”

陳碩臻一聽,心中有數了,這便是沒有送過陳珍兒賀禮了,于是氣定神閑地說:“既然我不能要禮物,那麽二位又憑什麽要我請客呢?”

何淺:“你……”

上課鈴響了,何淺和鄭帛也不好再多說,瞪了她兩眼,急忙另找座位去了。

房棟見陳碩臻第一次主動挨着他坐,心裏有點小竊喜,他望着陳碩臻笑了笑,笑得頗有深意。

陳碩臻卻覺得房棟的笑容很油膩,讓人有種想揍他一頓的沖動。

瞧那癡漢笑,八九不離十應該是喜歡陳珍兒了,但剛剛其他同學那樣咄咄逼人地對陳珍兒說話他也無動于衷,看來這份喜歡也僅僅只是停留在皮相罷了。

陳碩臻心裏正在翻白眼,教室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眼前。她楞了楞,不由自主地坐端正了身子,看着那個身影一步一步走上講臺。

“郁太傅。”陳珍兒小聲喃喃道。

郁太傅将教案放在講桌上,翻開書開始講課,窗外金黃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給他的白襯衣鑲上了一道金邊。

陳碩臻沒想到她在陳珍兒生活的塵世間,竟然能遇到他。

郁太傅今天講的是古代文學作品選,從詩經到楚辭,選出經典的作品逐一解析,講臺上那個男人用他那好聽的磁性嗓音溫柔地講着今天的授課內容,字字句句扣人心扉,陳珍兒聽得很認真。

郁太傅一直都是一位稱職的師者,不管是在一千年前的大蕪國,還是在這陌生的塵世間,聽他授課總是如同醍醐灌頂。

“叮鈴鈴!”下課鈴聲響起。郁太傅合上教案,微笑着說:“好了,這節課就講到這裏,下課。”

其他同學有禮貌地紛紛跟老師說再見。

郁太傅拿起書本走出教室,陳碩臻放下筆趕緊追了出去。

“郁太傅!”陳碩臻急切地喊道。

走廊上的“郁太傅”站定,回頭看向她,溫柔地笑了笑,說:“是陳珍兒啊?你的身體已經康複了吧?”

陳碩臻這才反應過來,這裏不是大蕪國,眼前這位男子也不是郁太傅。她頓了頓,作揖行禮道:“先生方才講得甚是精彩,請問先生貴姓?”

那位被叫成郁太傅的人笑着站在她面前,說:“陳珍兒,難怪你母親說你還有些輕微腦震蕩沒有痊愈,有些事想不起來,看來你是連我這個班主任也忘了。”說着拍了拍她的肩和藹地說:“我是你的班主任老師,我姓喻。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到我辦公室來找我。”

陳碩臻有些失落,她輕輕轉過頭看向肩頭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心頭突然湧出一絲憂傷,原來他真的不是郁太傅。

喻老師拍完她的肩,收回手轉身走了,陳碩臻楞楞地站在原地,看着喻老師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

陳碩臻十七歲那年,年輕氣盛的她跟着崔将軍又攻下敵國一座城池,她策馬揚鞭,獨自從戰場回京城。

春風得意馬蹄疾,原本需要走一個月的路程她只用了十五天便回到了京城稷都。

她迫不及待地想用自己的赫赫戰功換父皇的賜婚,她希望父皇能将自己許配給郁太傅,誰知一回宮就聽說郁太傅兩年前就已成親的消息。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如同跌入冰窖,從頭冷到腳。

郁太傅娶的是左中丞的千金左茗菱,陳碩臻曾在一次宮宴上見過她,那個女子相貌平庸,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圓,吃相也頗為不雅。這樣的女子怎麽配得上陳碩臻心裏的白月光?

回京後第二天,下朝之後,陳碩臻身穿石青色披領朝服,在紫宸殿的東側門碰到郁太傅,郁太傅向她施禮,尊她一聲“ 三公主”。陳碩臻這才仔細地回憶起這些年,郁太傅一直都是恪守君臣的禮節,從未對她有過任何僭越之舉。

陳碩臻心裏還抱着一絲渺茫地希望,她直言不諱地問:“郁太傅娶妻可有苦衷?”

郁太傅溫柔一笑,作揖行禮道:“三公主說笑了,賤內是臣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何來苦衷一說?”

陳碩臻上前抓住他行禮的手腕,又問:“郁太傅可知本公主對你的心意?”

郁太傅輕輕掙開她的手,退後一步,依舊維持着他作揖行禮的姿勢,颔首垂眸道:“公主愛民如子,臣亦為大蕪子民,這份心意臣自然知曉。臣也會為皇上盡忠,為公主效力。”

響鼓不用重錘,陳碩臻聽聞此言心中已然明了,她忍住心裏的酸楚,輕輕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眨了眨濕潤的眼睛,努力地微笑着,也對郁太傅施禮道:“那就有勞郁太傅了。”

“不敢當。三公主若無他事,臣便告退了。”郁太傅畢恭畢敬地退下。

“郁太傅請。”陳碩臻說完,看着他轉身離去的身影,任由一滴清淚潸然而下。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抹去了腮邊的淚水,擡頭看着那烏雲密布的天,喃喃道:“大雨将至。”

一場傾盆大雨下了一天,晚上雨停雲收,月朗星稀,一輪皎潔的明月挂在屋檐上,陳碩臻手提一壺竹葉青,一身月白色勁裝在宮裏行走,行至宮門處,她輕輕一躍上了重檐庑殿頂,底下巡邏的侍衛紛紛拔刀驚呼:“前方何人?”

陳碩臻威嚴的聲音傳過來:“嚴護衛,久違了。”

嚴護衛也算是陳碩臻的老熟人了,三公主從小就喜歡上房頂,宮中侍衛已見慣不怪,只是後來這位三公主跟着崔将軍上戰場打仗去了,這一走已是一年多。

近日宮內衆人也都聽說了三公主回宮的消息,如今更是聽到了三公主熟悉的聲音。

嚴護衛在月色下看得真切,急忙将刀送回刀鞘,抱拳施禮道:“見過三公主。”

嚴護衛又關切道:“三公主,天黑了,小心腳下打滑。”

陳碩臻道:“知道了,本公主坐坐就回。”說着便在屋脊坐下,仰頭灌了一口酒。底下的侍衛走開了,只剩下她一人看着宮牆外的萬家燈火。

這些年,陳碩臻心裏裝着一個人,那份沉甸甸的愛戀,如同春日裏盈滿枝頭的繁花,開至荼蘼,無人能及。

回稷都的這些天她也多少聽說了些關于郁太傅的親事,那位左千金确實是郁太傅明媒正娶,八擡大轎娶回去的妻子。聽說他們夫妻二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在京城已傳為佳話。

是啊,那個外貌平庸的女子跟他相敬如賓,尊他敬他,為他洗手作羹湯,她陳碩臻扪心自問,她能做到那般困于鬥室甘為人婦嗎?

不是不能,只是這大蕪還需要她啊。

所以,只能遙祝郁太傅夫妻同心,白頭偕老。陳碩臻舉起酒壺,一飲而盡。

她站起來,颀長的身影顯得形單影只,她的銀色發扣在月光下閃着清冷的光,與鑲繡着銀線祥雲的束袖相映成輝,腰間那條銀色錦緞腰帶上挂着的那塊白色環形玉佩在月光下更顯溫潤,玉佩下的穗子在微風中輕輕飄拂,她望着天邊的小小星辰,心道:“罷了,終是蝴蝶戀花美,花卻随風飛。”

……

陳碩臻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沒有緩過神,突然背後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陳碩臻立馬本能地将肩膀向下一沉,伸手扣住肩上那只手腕,緊接着一彎腰将背後那人用力向前甩去,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給了對方一個過肩摔。

“啪!”鄭帛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便從陳碩臻的肩頭翻了過去,被她摔在了地上。鄭帛躺在地上,翻了翻身子,起不來,她伸手摸自己的腰。心裏暗道:“這腰大概是要廢了。”

陳碩臻低頭看着鄭帛,驚訝道:“呀!抱歉,抱歉。”說着趕緊去扶鄭帛。

何淺也連忙上前将鄭帛扶起來。

周圍有些看熱鬧的同學在嘀嘀咕咕,小聲議論。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驚訝于陳珍兒的改變。

陳碩臻一臉無辜地問:“方才你拍我,有何事?”

鄭帛和何淺明顯感覺眼前的陳珍兒和以前不一樣了,兩人楞楞的忘記了原本想要警告她離班長遠點之類的話,一時竟有些尴尬。

陳碩臻說:“無事那我便回去了。”說着轉身回了教室。

何淺和鄭帛對看了一眼,何淺說:“你傷的怎麽樣啊?我看還是先扶你去醫務室吧。”

鄭帛疼得說不出話,只好點了點頭。

陳碩臻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來,她問房棟:“下一堂課是什麽?”

房棟答:“門口的牆上貼了一張課程表,你可以看看。”

陳碩臻一扭頭便看到了牆上貼着的A4紙打印的課程表,字體加黑加粗了,坐在第一排看得很清楚。

下一堂課是什麽她沒注意,只看到剛剛上過的《古代文學作品選》後面寫着,教授:喻建。而郁太傅名叫郁漸,陳碩臻心生一絲悲涼,終是音同字不同,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咬了咬下唇,将帆布包斜跨在肩上,抱着書本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房棟還在後面喊:“後面的課你不上了?”

陳碩臻沒有搭理他,徑直走了。

何淺扶着鄭帛來到校醫務室,鄭帛哭喪着臉,說:“醫生,剛剛有個同學把摔我在地上,我腰疼。”

醫生一邊開單子一邊說:“那得拍個片了,看看腰椎和肋骨有沒有骨折。”

鄭帛接過單子捂着腰哼哼唧唧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鄭帛的X光片結果出來了,骨頭雖然沒有骨折,但有軟組織挫傷,這下要恢複就得花一段時間了。醫生給她們開了一些藥讓她回去好好休息。

鄭帛捂着腰,揚了揚手裏的檢查單,氣憤地對何淺說:“這個陳珍兒我一定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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