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淩熠親手為奧瑟系上最後一顆衣扣,轉身從唐德手中的托盤上取過披風。

輕輕一抖,黑色的面料如潑墨般展開,又靜靜披在奧瑟肩頭。

緩慢打出一個完美的結,手指在上面流連了兩秒才抽離。

他退開兩步,奧瑟身上的純黑制服莊重又肅穆,唐德與其他侍衛也都換上一整套黑色,現場二十幾人,卻只聽得到微弱的呼吸聲。

魯瑪走過來,黑色面紗遮住半張面孔,長長的裙擺蓋過腳面。

她對淩熠視而不見,向奧瑟行禮:“殿下,可以出發了。”

奧瑟點點頭,象征性整理了下袖口。

“你養父和弟弟今晚出發,你可以去跟他們道個別。”

淩熠今天反常得體貼:“陵園風大,當心吹着。”

“晚上我回來得晚,不用等我。”

淩熠把人送到宮殿門口,奧瑟下了兩節臺階,忽然止步,回首。

“來年,跟我一起去見貝爾舅舅吧。”

“……嗯。”

車隊緩緩駛離,最後停在門口的是他的鷹騰。

席勒自覺拉開車門,等他上車。

Advertisement

淩熠經過他身邊時停下。

“所以你到底為什麽偷我衣服?”

席勒一聲不吭,表情也紋絲不變。

“你不會真的是變态吧?”

席勒筆直地目視前方,赫然你問什麽我都不會說的态度,淩熠嫌棄地瞪他幾眼,這才上了車。

家裏的東西幾乎收拾完畢,只留下一些帶不走的家具。

淩熠對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卧室出神,席恩走過來。

“你的東西我想大部分以後用不着了,不過我都沒扔,打包讓殿下的人搬過去了。”

“我不是舍不得那些東西。”

是舍不得席恩叔叔與席蘭,以及曾經平淡溫馨的生活。

席恩拍拍他的肩膀,扭頭交待席勒:“你帶席蘭在這裏等一下,我們要單獨待一會兒。”

淩熠随席恩進了房間,席恩打開随身攜帶的包,取出盧貝爾的遺像,端正地擺在桌子正中間,又陸續擺上供品,點亮蠟燭。

淩熠平靜地看着,對整個過程習以為常。

席恩擺好供桌,站到一米開外。

“伯爵,今天是您離開的第十七個年,屬下席恩來見您了。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屬下差一點就能在那個世界跟您團聚了,可惜您不給我這個機會。

“我猜,一定是您的在天之靈庇護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既然是您的命令,我會好好活下去,照顧好孩子們,也請您保佑他們平安。”

他對着遺像三鞠躬,然後讓到一邊。

“過來,給伯爵跪下。”

淩熠乖乖跪在席恩剛才的位置,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

“貝爾叔叔,淩熠二十三歲了,如果再見面,您應該已經認不出我了。

“我一直有遵從您的遺願好好活着,在絕境也沒有放棄過。因為我想帶着您的份一起,我每多活一天,就像您多看一眼這個世界一樣。

“我還見到了…您最牽挂的外甥,他也沒有忘記您,您當年幫助過的人,還牢記着您的恩情。

“我會用心看這個世界,看被您改變的每一個人,等到了那個世界,再把他們的故事講給您聽。

“貝爾叔叔,我想您,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這麽随心所欲地跟您講話。我現在住在您留下的房子裏,卻連想您都要小心翼翼……”

席恩一反平日和藹,表情十分嚴肅。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帶你祭拜伯爵了,我走以後,每年今天你都要記得。要是不方便,朝他離去的方向磕三個頭,就算祭拜過了。”

淩熠轉向席恩,也對着他磕了一個頭,起身時眼底晶瑩可見。

“席恩叔叔,感謝您多年的養育之恩。

“我害死了您最敬愛的人,本應是您最痛恨的人才對,您卻将身為仇人的我撫養長大,您的恩情我無以為報。”

席恩舉起手,遲遲落在他頭頂,一聲長嘆。

“當年我對你說,要你一生都在忏悔和贖罪中度過,我現在收回這句話。

“你救了席蘭,已經不欠我什麽了。從現在起,你可以為自己而活,無論你要去哪,我和席蘭不會成為你的軟肋,要走你就放心走吧。”

他頓了頓。

“你跟奧瑟殿下的關系,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從我個人角度,是堅決反對你們在一起的,可你長大了,理應由你自己做決定。

“但我也要提醒你,殿下至今仍在追問伯爵的死因,如果你不想與他反目成仇,就永遠不要讓他知道真相。”

淩熠嗫嚅道:“殿下看似獨斷專行,其實是很通情達理的人,也許…也許他能理解……”

“再通情達理的人也是人,是人就會感情用事,如果當年不是伯爵死命攔着,你早就死在我手上。

“殿下對伯爵的感情,比我對伯爵還要深厚,就算他理解你是無心之舉,今後也再不可能心無芥蒂地跟你在一起。”

淩熠無法反駁,想起塵封在盒子中的神像,想起那句,“如果是他親手交給我,我想我會很喜歡”。

就算沒有恨之入骨,也只會像那具價值連城的神像一樣,被束之高閣。

“不是我不想祝福你們,你們之間的鴻溝十七年前就已經存在,注定成為不了關系最親密的人。

“你也可以選擇坦白,他也許會原諒你,但是,你敢賭嗎?”

淩熠無法回答。

離開住了十幾年的家,淩熠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裏。

經過阿婆扯面的面攤附近,他突然叫停。

“停一下,我要下車。”

.

盧貝爾被安葬在泰澤陵園,盡管已過世十七年,緬懷他的人們仍在這一天用潔白的鮮花鋪滿他的墓園。

唐德跟在奧瑟後面,口中念念有詞:

“請貝爾伯爵在天之靈保佑,保佑奧瑟殿下平安順遂萬事如意,民心所向天下歸一,政敵統統暴斃。

“保佑奧瑟殿下與淩熠殿下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多子多孫同心同德。

“保佑我升職加薪,不勞而獲,心想事成……”

奧瑟淡淡向後掃了一眼,唐德立刻識趣地改成默念。

盡管他不認可殿下每次都一言不發的做法,如果他是貝爾伯爵,一定希望自己最疼愛的外甥跟他聊聊天,而不是像塊木頭似的在這一杵杵半天。

每年祭拜結束,奧瑟都會移步教堂,參加大主教主持的禱告儀式,在那裏靜坐直到深夜。

也有譬如魯瑪這樣的少數人會持續留到第二天早晨,表達對逝者的哀思。

奧瑟回到希爾德貝裏時已過了午夜,本以為淩熠早就休息了,卻見到坐着打瞌睡的他,懷裏還抱着同樣熟睡的小白。

淩熠腦袋慢慢往一邊歪,突然重重垂下,被一只手托住。

他睡眼惺忪地醒過來,不用看僅憑氣味就知道來者是誰。

他就着奧瑟的手蹭了蹭臉:“您回來了。”

“不是說了回來晚,要你不要等。”

淩熠揉着眼睛:“您也說了一家人就是要一起吃飯。”

他把熟睡的小白塞給奧瑟:“您等我一下。”

奧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等了一刻鐘,見他端着托盤出來,上面并排擺放兩碗熱氣騰騰的面。

“我讓廚師們都去睡了,這是我現學的,您試試看。”

奧瑟夾起一筷子粗細不均的面條,挑挑眉。

淩熠怪難為情的:“我看阿婆做起來很簡單,哪知自己一上手這麽難。面醒時間長了特別軟,能扯成這樣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反正面粗面細,吃到肚子裏都是一樣的。”

他扒拉自己碗裏的面條:“我知道您吃不慣內髒,這個湯底是我自己調的,沒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我不知道您今天飲食有沒有忌諱,只敢放了蔬菜。”

奧瑟沖他淺淺笑笑,低頭專心吃面。

淩熠有些忐忑:“味道還行嗎?”

奧瑟慢條斯理咽下嘴裏的食物,才說:“味道好是好,但是你突然這麽乖,會讓我覺得你又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他原意只是想逗他一下,淩熠卻安靜了幾秒。

“那我要是做了呢?”

奧瑟看着眼前的碗:“那就要看嚴不嚴重,如果很嚴重的話……看在這碗面的份上,應該可以抵消一半吧。”

淩熠欲言又止,最後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我說着玩的,我知道今天是您不開心的日子,想好好表現,争取讓您開心點。”

奧瑟接着吃面:“那我以後每天都不開心,多給你争取些表現的機會。”

他吃的速度比平時快,淩熠見了問:“您是不是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奧瑟神色如常:“我只是意識到自己平時吃得不夠多。”

“什麽時候?”

“昨晚你連名帶姓罵我沒吃飯的時候。”

淩熠臉上一熱,抿笑往他碗裏添了個荷包蛋:“那您多吃一點。”

兩碗面被消滅一空。

淩熠心滿意足地摸着肚子:“沒想到我在廚藝方面也有天賦,要是殿下真去擺攤賣面,唐德和面,您扯面,我就負責湯底,我們三個完美配合。

“可惜您要回去做皇帝,這扯面攤子是支不起來了。”

“其實那幾天我想過很多,不做皇帝以後要做什麽,我也想到了。”

“是什麽?”

“貝爾舅舅走得突然,沒有留下太多遺言,如果他還有遺憾,應該就是那套還沒完成的叢書。

“我想彌補他的遺憾,貝爾舅舅沒來得及去的地方,沒來得及記錄的風土人情,我想替他寫完。”

“……也包括蜂族那本嗎?”

奧瑟思考良久:“不知道,也許吧。”

淩熠俯身握住他的手:“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您去哪兒我都陪您一起去。

“我可以做您的司機,您的保镖,您的助理。

“我還能做您的筆,您的鏡頭,我們一起往希爾德貝裏撿小孩,允許他們不守規矩随心所欲。

“好嗎?”

他的眼神真誠無比,讓奧瑟發自肺腑地相信,無論眼前這個人有多少無法訴之于口的秘密,至少這一刻他是真心的。

就像這一碗粗細不均的面,能許下這樣的承諾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