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第 28 章
雲紗語滞了。
她為了安慰他而抛出了一個希望,可當他充滿期待地問她時,她卻不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
因為這個回答注定是否定的。
她不是仙女,她是個騙子。
她什麽也做不了。
廊下的窗外,楊夫人用帕子捂住嘴,雙眼通紅,壓抑着細碎的哭聲。
她肩膀微微顫着,似乎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能在窗下站穩。
初月紅着眼低聲喚了句:“夫人……”
楊夫人擺擺手,快步離開了原地。
在扶光院的門口,緩了好一會兒才問初月:“小祁大夫來了嗎?”
初月點頭:“剛回來時我問了,小祁大夫已在路上了。”
楊夫人低喃了幾聲:“好……好……”
強穩住身形走着,身影沒入了夜色中。
祁洛川提着藥箱走進屋內的時候,看見雲紗也在,不由愣了下,只得在原地站着束手行禮。
但他不知該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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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約知道雲紗在楊家的處境,他與師父來楊家這麽多次,卻極少在扶光院見過雲紗,他偶爾談到會生出些同情之心,師父卻告誡他話可以放在心裏,不要講出來,以免禍從口出。
“您請。”
雲紗忙道,“我先出去。”
她看出祁洛川有些不自在,畢竟時代不同,她很能理解。
她朝墨竹蜜合點了點頭,便朝外走。
楊白羽的視線追随着她,卻并未出聲說什麽。
他側躺在床榻之上,蒼白羸弱的臉埋在黑發之中。
雲紗走到門外在廊下透了透氣,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她好像一直以來有些自以為是了。
她驟然來到異世,驚慌彷徨,緊張害怕,都是基于自己的處境以及對未來的擔憂,但對于這個時代的其他人,她并未有過足夠的思考。
她看似與他們相處地很放松很自然,敢說敢為,實則不過在潛意識中将他們當作了NPC,她總沒能将他們完全當作生活在這個時代的真實的人,或者說她沒将自己跟他們當作一樣的人。
她還和春草吹噓自己善于共情,看來她真是太過自大了。
她算什麽善于共情。
她并沒有本事治好楊白羽的腿,又憑什麽要告訴他,“你應該堅強”“你要勇敢”“你要好好活着”,有時候這些真是屁話。
有人說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如今去想,這句話真是真理。
想來在楊白羽這十二年的時光裏,這種破話他已經聽了太多次,大約每一個人都在這樣告訴他,“沒了雙腿也能活着”“這世上遭罪的人很多,他們都能好好活着呢”。
這世上遭受苦難的人的确多,但其他人只能看見他們在苦難中綻放出的花朵,卻看不見花朵下的苦澀土壤。
只有身處其中,才能知其味,有資格評價自己苦難的人,只能是自己。
她頭倚靠在廊下的柱子上,腦子裏紛亂如麻。
蜜合不知何時出來,用團扇給她扇着風。
“這是怎麽了?我一出來就見你在這兒嘆氣。”
雲紗回過神,低聲道:“我在想,我大概幫不到他什麽,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蜜合笑道:“就為這事?今日你若不來,公子怕是連半碗粥都吃不下去呢。”
雲紗苦笑:“我也就能做這點事了。”
“怎麽會呢,自從你來了府上,我們這裏有趣多了,你總有些新奇的點子,性格又好,我們都愛找你玩呢。”蜜合笑了笑,“公子不也喜歡跟你說話嗎?每次你來,公子心情都很好,以前可從未有這樣的事。”
她想了想,又道:“李大夫替公子看了好些年的病了,他說公子最大的病其實是心病,憂郁不去,郁結于心,所以才衍生出許多病來,若他心情好了,很多病自然就好了。”
“為了讓公子開心,夫人和老爺都想過很多辦法,例如請戲班子來唱戲什麽的,可公子都不喜歡,原先公子很喜歡吃甜食的,夫人說甜食吃太多對公子身子不好,只是勸了幾句,公子之後便再也不吃甜食了,看似公子聽夫人的話,實則夫人心裏也明白,這是公子在跟他較勁呢。”
“還有公子小時候就很喜歡讀書,夫人為了讓公子高興,特意托人尋了好些孤本古籍送來扶光院,誰知公子反而叫人将所有的書和筆墨紙硯都鎖進箱子裏,從此再也不看書了,也就近兩年才又開始看一點。”
蜜合嘆了口氣:“所以啊,夫人真是為公子操碎了心,可常常适得其反,夫人也難過得緊,不知該做些什麽,以為公子不喜見到自己,倒是很少來扶光院,每次都悄悄在窗下看幾眼就走了。”
雲紗問:“那楊老爺呢?”
“老爺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京城,京城那邊生意做得更大,大公子一個人料理不過來,而且大小姐三年前也是嫁去了京城,所以那邊事也不少,但良州與京城相隔遙遠,陸路水路連着轉,單程就要耗去月餘時間呢,這一來一回就去了兩個月,所以良州這邊沒什麽大事的話,老爺通常很少回來,平日裏都是寫信。”
“那楊夫人與楊老爺豈不一直分居兩地了?”
“是啊,多年前夫人就想帶着公子小姐一起去京城,可李大夫說公子身子弱,路上又太颠簸,不建議去,正好小姐還未出閣,夫人就想着再等等,後來老爺為小姐在京城尋了個人家,定了親事,小姐遠嫁走了,良州這大宅子便只剩下了夫人與公子。”
“公子這些年身子不但不見好,還越發弱了起來,常常連床也下不得,發燒生病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公子自己也總不願吃飯喝藥的,夫人就更無法帶着公子去京城了,于是為了公子留在了這裏。”
雲紗皺眉聽着,心想會不會因為這樣,楊白羽覺得自己拖累了娘親,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沒有了求生意志呢。
蜜合笑着用團扇碰了碰她。
“但你來了就不一樣了,公子願聽你的,這是我們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夫人想必也是看在眼裏的,今日你在屋內同公子說話時,夫人就站在廊下聽呢。”
“啊?”
雲紗驚訝了下,“你說楊夫人就站在外面聽?”
完了,不會聽到她瞎編的那一段了吧?
不過她倒是不擔心楊夫人說她怪力亂神要把她抓起來燒死什麽,她又沒去公開傳教什麽的,古人還不至于如此降智,否則鬼怪話本怎麽那麽流行呢。
“楊夫人有說什麽嗎?”
蜜合搖頭:“沒有,但夫人眼圈紅了,想來是既傷心又欣慰的。”
說話間,祁洛川提着藥箱出來,怔了下,朝蜜合和雲紗點了點頭。
蜜合見此忙對雲紗道:“我先進去了。”
雲紗點了點頭。
見祁洛川要走,她忙喊道:“請等一下。”
祁洛川站住腳步回身望去,見燈籠下的少女眉眼清秀柔和,被夜色與昏暗的燈光籠罩着,如煙似霧。
他垂了眼睫,不敢再看。
腳步聲輕盈急促,在他面前停下。
“祁大夫,我想問問,楊白羽的腿疾是否還有痊愈的可能。”
祁洛川微怔,再次擡起眼眸,瞳孔中映入纖細窈窕的身影。
“有。”
他說的這樣肯定,反叫雲紗愣住了,欣喜躍上眸子。
“真的?”
“嗯。”祁洛川點頭,“但很難。”
他說:“小公子五歲時墜入冰湖時間太久,寒氣侵體,凍傷了雙腿,但實則并未失去站立行走功能。”
“……那為何?”雲紗不明白。
祁洛川搖頭:“我和師父都不知為何,只能推測是心病所致,人或驚悸或悲恸或長期處于抑郁之下,會使邪氣侵入心肺,致人肝氣不通,憂思恍惚,無喜易怒,性情也愈發冷淡,更有甚者心存死志,對這樣的病,病情為表,心志為裏,但我與師父不是神仙,只能治表,至于心病,實在藥石難尋。”
雲紗算是聽明白了。
大約是心理陰影導致了他始終無法站起來,并非是病情所致。
祁洛川道:“小公子寒氣積聚雙腿,每逢連日陰雨或者天冷時分,總會疼痛難忍,若雙腿失去功能,則不會再有此感知,這也是佐證之一,為了祛除寒氣,減輕他的痛苦,我與師父每月會來施針一次,平日裏每隔三五日則讓府上的丫鬟們用艾草溫水替小公子浸一浸雙腿,也能起到緩解之效。”
“多謝您的實言告知。”雲紗認真行禮。
祁洛川忙拱手。
“姑……呃……客氣了。”
雲紗笑笑:“叫我雲姑娘就好了,府上人都這麽喊我。”
祁洛川微微一怔。
雲紗回到室內時,墨竹正在替楊白羽扇扇子,他已伏在軟枕上睡着了,額頭上滿是薄汗,幾乎洇濕了枕頭。
“睡着了?”她輕聲問。
墨竹點頭,給她解釋:“公子每次針灸後會十分疲累,人也不舒服。”
頓了頓,她道:“好在你勸他晚上喝了半碗粥,否則這一覺睡醒,難免傷到脾胃。”
雲紗去一旁打開冰鑒,端了一小杯冰酪遞給她。
“瞧你一身汗,我來替你扇一會兒吧。”
墨竹愣了愣,也沒拒絕。
“你今日不回稻香院了嗎?”她坐在腳榻上,輕聲問。
雲紗用濕帕子替楊白羽擦汗。
“嗯,過會就回。”
過了會兒,墨竹又問了句:“為何你不願搬到扶光院來呢?或者搬近些也行,那偏院着實太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