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第 37 章
雲紗笑了笑,伸手撩開紗帳,遞給他一顆奶糖。
楊白羽轉身看着她,眼尾有些發紅。
他默默接過,剝開糖衣,将糖慢慢放進口中。
雲紗隔着朦胧的紗帳道:“那個梁程,我狠狠罵了他,把他罵跑了,哼哼,誰叫他欺負你呢。”
楊白羽抱着被子微蜷着,安安靜靜地不說話。
雲紗見他似乎沒有興致,便也沒有繼續開口,時值中午,有些熱了起來,她轉身打算出去尋個團扇。
楊白羽忽然叫住她。
“別走。”
“嗯?”
他望着他,比着打電話的手勢放在耳邊。
“一。”
雲紗怔了怔,一是什麽來着?
她随口說的話,有些記不住。
楊白羽見她似乎沒有應允,有些着急:“你還沒挂,我說一自然算數。”
雲紗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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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來了,一是陪伴。
“對,算數。”她用手扇了扇風,又指了指外面,“我就是有些熱,去外面拿把扇子進來。”
“你放心,我不走。”她又補充了句,“我給你當守護神。”
楊白羽趴在枕頭上低低“嗯”了聲。
雲紗重新拿了扇子進來,蜜合也叫人拿了冰過來,裏屋很快就涼快了下來。
“把紗帳挂起來吧。”楊白羽說。
糖吃完了,空氣裏彌漫着好聞的奶香味兒。
雲紗将紗帳挂起來,低頭看清他的模樣,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氣到偷偷哭了?”
“沒有。”
他抿嘴,“我不會哭的。”
“在我面前做什麽都不丢人,我要是想哭,也不會在你面前僞裝的。”
雲紗在床邊坐下來,确保自己搖扇子,他也能扇到風。
“真的?”
“當然,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你了,說出去別人會信嗎?不會,但你信了,我也不能辜負你這份信任啊。”
“可我一開始也不信,是你變出了糖我才信的。”
“我若在別人面前變,他們一半認為我不過是個變戲法的,另一半會認為我是個妖女,前者不屑我,後者要殺我,而不會有人相信我。”
雲紗眨了下眼,放輕了聲音,“……是個仙女。”
楊白羽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雲紗道:“所以你大可也信任我,你若跟我分享秘密,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楊白羽垂下眸子,蝶翼般的睫毛遮住了那雙黑曜石眸子。
他沉默了會兒,将被子掀了,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我五歲那年,梁程跟我打了個賭,他說我讀書縱然比他厲害百倍也沒用,身子卻弱不禁風,還不如小姑娘,除非我敢在冰天雪地的冬日跳下冷池,證明給他看,他就服我,認我做大哥。”
雲紗有點傻眼。
“……所以你真跳了?”
“嗯……”楊白羽眼尾泛紅,“他老那樣說,我很生氣,我從小就喝藥,他很少叫我名字,都喚我小病秧子或者小藥罐子,我想讓他閉嘴!”
“嗯……他很壞。”雲紗表情複雜,只能說了這麽句。
說實話,她第一反應是這個故事幼稚到她甚至不知如何評價。
不過轉念一想,楊白羽當時才五歲,他能成熟到哪裏去?五歲幹出這種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她努力回想自己五歲的時候幹過什麽事,卻好像連五歲的記憶都不太清楚了。
“那你……當時就不知道早點上來?”她語氣盡量緩和。
楊白羽小聲說着。
“當時下起了雪,岸邊濕滑,周圍沒有人,我剛下水就上不來了,梁程說我若認輸喊他一聲大哥,他就拉我上來,我不願意,後來他就走了,再之後,我就不知道了。”
雲紗同情的目光下,是有些想笑的表情。
這不純純大冤種嘛。
為了所謂的面子,連生命安全都不管不顧了。
有時候男人幼稚起來是真幼稚,何況男孩。
加倍!
“那你——”
雲紗頓了頓,她本來想問,‘你後悔嗎?’,但一接觸到楊白羽的眼神,就覺得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還很白癡。
于是轉了話頭:“那你贏了,他應該服你,叫你一聲大哥。”
“……我贏了?”
“是啊,他只賭你敢不敢冬日下水,又沒說要你毫發無傷地出來,看來這麽多年,這個混蛋都沒有履行賭約。”雲紗哼了聲,“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追債,不管怎麽說,咱贏了就是贏了。”
楊白羽低聲笑了下,臉埋在枕頭裏。
心裏緊繃了很久的弦驀然松了松。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人不但沒有嘲諷他當初的幼稚,還很堅定地站在他這邊,用同樣幼稚的方式替他說話。
他人只道他是意外落水,他從未提過。
梁程因為他出了事,所以也不敢提及這件事的真正原因。
這個幼時極其幼稚的賭約,長輩是不會理解的,他們只會責罵或者無意義的安慰,若楊夫人借此鬧到梁家去,不但影響兩家關系,還會讓此事為外人所知,成為別人的笑談。
對于梁程來說,告訴家長則代表他楊白羽輸不起。
雲紗揉了揉臉,湊近了些,低聲道:“告訴你個秘密,我小時候也幹過很多糗事,到現在都在受影響,很正常的。”
“……你?”
“我很小的時候跟小夥伴一起在一個水坑旁邊玩,那個水坑上面有一截爛木頭,他們非要說看誰敢踩在上面走過去,走到水坑的另一邊,我頭腦一熱就自告奮勇做了第一個,結果不小心腳一滑掉進去了,一腳踩在爛泥裏,褲子鞋子全濕了,又臭又髒,還好水不深,他們拉我上來我還嘴硬說‘不要不要,我自己上來’,明明心裏緊張死了,卻裝作沒事,後來散了以後,他們各自回家,我不敢回去,怕我奶奶罵我,就自己跑去池塘邊洗褲子,洗不幹淨還不停滴水,就更不敢回家了,一直在池塘邊坐到天黑,把我奶奶吓死了,她以為我出什麽意外了。”
“那你挨罵了嗎?”
“當然啦。”雲紗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被罵得很慘,主要是太臭了!你難以想像的臭!我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麽我回去臭水坑旁邊玩,我看是我腦袋進臭水了!”
楊白羽被她的語氣逗笑了。
雲紗繼續道:“但被罵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留下了心理陰影,以後他們再玩類似的游戲,我都不敢上了,但我呢又不願表現出來,就各種找借口推脫,時間長了人家也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來,于是他們叫我‘膽小鬼’。”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大家慢慢長大,又有新的游戲取代了之前的,再之後上學工作,天各一方,也就過年回來的時候才能見個面,不過已經沒有什麽聯系了,每個人都有新的生活新的記憶,根本不記得當年發生的這件小事,只有我這樣因為死要面子活受罪而吃了大虧的人才走不出來。”
楊白羽眼神黯然。
“……我也不願意記着。”
可他的腿站不起來,他即便想忘也不可能忘了。
他從小到大,身邊所有人都在時時刻刻提醒着他,他雙腿殘廢,他體弱多病,他這不能去,那不能吃。
他就好像是個什麽都做不了的小廢物,活在世上對誰都沒有意義。
可他原是個三歲就能吟詩作對的天之驕子,是神童,是天才。
這樣巨大的落差感,仿佛從雲端一瞬跌落崖底。
他摔得遍體鱗傷,經脈寸斷,再也起不來了。
他是困在了自己的心魇裏。
這個心魇,是他自己編織的,但周圍所有人秉着将他拉出來的目的卻給了他更多的束縛,他們每一句關心和安慰都好似蛛絲,将他纏繞地越來越緊,讓他喘不過氣來。
唯獨雲紗不一樣,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原先就想,這個姑娘有些奇怪,就好似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一樣,總有些格格不入。
他原以為這些不過是他的無聊幻想,誰知竟是真的。
她絲毫沒有隐瞞地向他将秘密和盤托出的時候,他心激動地飛了起來。
她待他,就好像對待一個尋常朋友,既沒有同情與憐憫的眼神,也沒有無奈和惋惜的神情。
她跟他正常說話,正常吵架,一點也不怕惹他生氣,不像其他人,好似時時刻刻都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着,生怕哪個字讓他不高興。
這種過分的關心,讓他一度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會吃人的怪物。
只有在雲紗面前,他才輕松自如,好像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雲紗朝他笑了笑,亮晶晶的眼眸仿佛彙聚了星辰。
“沒什麽的,楊白羽,我聽祁洛川說了,你的腿一直都有知覺,并未失去功能,所以,總有一天你會站起來的,你信我嗎?”
“我可以嗎?”他擡眸,眼裏滿是渴望。
“當然可以。”
雲紗定聲道,“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永遠信我。”
楊白羽朝她伸出手,蒼白的手指骨節分明又瘦弱纖細。
“雲紗。”他喚了她一聲。
雲紗怔了下,握住了那只手。
“能不能不要走?”楊白羽望着她一字字問道。
“嗯……那我中午就在這裏蹭飯咯。”
她晃晃他的手,笑道。
“雲紗。”
楊白羽眼尾泛了紅,緊緊拉住她的手,眸底好似漾着哀求之色,像一只搖尾乞憐的小狗。
“能不能……永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