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她這掌打得不輕。

江離塵整個人被擊飛了,身形滾出數尺,撞在口銅雕上,去勢方止。

謝挽容一擊得手,也是一怔。在她印象中,此人陰險狡詐,武功奇高,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看來眼下,他是真的受了重傷。

江離塵是天刑教教主江絕之的首席弟子,也是江絕之唯一有心要傳授衣缽之人。謝挽容在天刑教的五年,雖恨透了江絕之,但真正與之見面的時間卻并不多。

諸多捉弄與刁難,往往出自這位大師兄之手。

這數年來,若說要報仇,謝挽容頭一個要找的便是江離塵。

只可惜昔日天刑教舊址已空了。行走江湖數年,竟打探不到絲毫有關這個教派的消息。

謝挽容甚至懷疑,天刑教是不是起了內亂,早已死絕,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不想今日,這個令她恨之入骨,欲殺之而後快的惡徒竟身受重傷,就躺在自己腳下。

謝挽容眉間染上戾氣,按劍的手不住顫抖。

銅雕被撞得左右搖晃,終是穩住了,沒有砸下來。

江離塵趴在地上,許久才捂住胸口,試圖爬起來。

“唔……”他躬着身子,嘔出一口黑血,伸手抹去唇邊的血痕,力有不逮半靠在銅雕上,“咳咳……許久不見,師妹怎的……一見面就下狠手?”

謝挽容倏然立起,持劍向他逼近:“你怎麽會在這裏?!”

江離塵笑了:“師妹都已經踏到我教的總壇了……卻仍問我為何會在這裏?”

謝挽容一劍指向他眉心:“閉嘴!誰是你師妹?!”天刑教那五年,一直被她認為是人生中的奇恥大辱,她一個官家小姐,無端淪為階下之囚。那樣經歷,她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然而卻不代表她心中沒有恨意。

她渾身殺氣已露端倪。

江離塵卻完然不懼,眸光流轉:“哦?不是嗎?當年,師妹可是跟在我身後……咳咳……一聲一聲大師兄的叫我呢。”他真氣不濟,說話聲音時斷時續,唇邊卻始終挂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落月派要求克己與親和。謝挽容在門派中是公認的好脾氣,經歷過那黑暗的五年,她凡事均懂得隐忍克制,與同門的相處亦都相當愉快。然而眼前這個人卻可惡至極,只要随意的一句話,就能挑起她胸中的怒火。

強忍住要在他身上戳幾個窟窿的沖動,謝挽容冷道:“這麽說,這裏是天刑教的新窩點了?”

天刑教先前就有去挖死人練毒養蠱的習慣,且江湖名聲極臭,手段肮髒,所樹仇家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加之它門派弟子不多,即便是有,也多半被教主抓去試毒煉蠱了,只勝在行蹤詭秘,方才不被正道挑了去。如今藏身古墓,是最正常不過的。

江離塵眨眨眼,迎着謝挽容的目光,臉上表情專注而又認真:“一別經年,原來……師妹已經長這麽高了……”

轉移話題向來是此人強項。

很好。

謝挽容在心裏默念一聲,彎腰拾起地上的壁燈。

她始終持劍提防着江離塵,一步一步往剛才的血池方向走去。

江離塵目光追随在她身上,輕聲道:“師妹小心。”

謝挽容心中冷笑:遇着你,我怎會不小心!

壁燈照入血池,她終于看清血池當中那張人臉——便是曾經的天刑教教主江絕之。

“你竟把他給殺了?!”

眼下,她已能基本還原這裏發生的事情。無非就是二虎相鬥,兩敗俱傷。

江離塵斜靠着銅雕。

他受傷極重,肺裏就像裝了個風箱,每說一句話都要呼哧呼哧喘個不停:“本門門規……只要打敗對手,便可取而代之……師妹難道忘了?”

謝挽容松了口氣,登時滿臉寒霜:她本還有些忌憚江絕之的那一身毒功,擔心他會藏身此處,忽施偷襲。

“那你選的時機可真不太好,你想必也沒料到會再見到我吧?!”

“是啊……”江離塵略垂着首,眉睫覆下小片陰影,叫人辨不出其中顏色,“可我卻覺得時機正好呢……”

他語聲極低,謝挽容自聽不到他在說什麽,縱是聽到,仇人就在眼前,她此刻也必不會分神去細想他話中含義:“那你今日就陪着江絕之一起去死吧!”

落月派絕不輕易殺人,謝挽容亦不是嗜殺之人。然而眼前之人,是她童年的噩夢。那是她每每午夜夢回,都會為之吓出一身冷汗的人。

“師妹,今天的任務是要去抓冰魄銀蛇,你去作餌。”

“這麽普通的一套心法,你竟也記不住?師妹,你真是太笨了,晚飯也別吃了吧,去後院把柴劈了。”

“師妹,這只蠱需要人血來養,交給你了。若是養死了,就自己去師父那領罰。”

……

往事一樁樁一件件不可言說。

謝挽容清喝一聲,劍勢暴漲。

江離塵微揚起頭,忽然笑了。

一呼一吸間短暫的駐留,過往歲月猶如白雲蒼狗。

時光仿佛凝住。

謝挽容被燭光染得略紅的瞳驟然收縮,映出江離塵唇邊一抹凄然的笑意。

他無聲比了個口型,似是說了句“阿伶,你還要糖嗎?”。

寒光遽斂。

劍尖停在離他胸口仍有半寸的地方。

江離塵等了有會,輕笑起來:“我就知道……師妹舍不得我死。”

“師妹,你仍和當年那樣心軟。”他那雙烏湛湛宛如死水般的眼睛逐漸明亮起來,唇邊的笑意漾開了。

謝挽容卻忽然驚住了。劍出的一瞬,她的理智已被怒氣支使,根本無半點要心慈手軟的意思。

然而江離塵無聲的那句話,卻宛如一瓢冷水,瞬間将她澆醒。

“小師妹,你還要糖嗎?”

“師妹別哭,我去大師兄那給你偷點糖。”

潛藏在心底裏,那個穿着青布衣,會給她偷偷塞糖果的半大少年,形象漸漸生動起來。

“師妹,你以血飼蠱太苦了。那蠱給我吧,我替你養。來,給你糖。”

在人生中最晦暗的那五年裏,有一個人,用一顆一顆糖,把她苦不堪言的日子,一點一點甜回來。

記憶終點處山風呼嘯。

“師妹,師父說你練功太沒進展了,打算把你抓去喂他的寶貝神龍。”

“沿着這條小路往山下跑,有一道瀑布,你跳下去之後,順着暗流走,那底下有個洞可以通到山外去。今夜我會叫醒你,給你望風。你趕緊走……”

“你不跟我一起走了嗎?”

“最近大師兄盯我盯得緊,我們兩個人一起,會被他發現的。”

“那你等着,等我逃出去之後,一定叫人回來救你!”

……那一年,她成功逃出了天刑教。

那一年,她給了一個僅比她大三歲的少年生的承諾。

那一年,她十四歲。

時間一晃,過去了八年。

而她當年給出的承諾,卻一直沒有踐行。

她忽然記起,這才是她一直要找尋天刑教最主要的目的。

石室內沒有風,謝挽容一身冷汗過後,卻覺得背上涼飕飕的。

眼下天刑教就只有這麽一個活人了,若剛才真的一怒刺殺了他……若當初那個少年還未脫困……那她還有機會再見着他嗎?

竭力穩住心緒,謝挽容壓低嗓門:“江離塵,你想活嗎?”

江離塵目不轉睛看着她,眉眼一彎便笑了:“師妹這問題……咳,好生特別……人若活着……誰又會想死?”

謝挽容脫口一句:“那你适才為何不向我求饒?”馬上又忍住餘話,眼下要套他的消息,可不能激怒了這人。

“你若肯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放你。”

“師妹請問。”

謝挽容收起劍,一瞬間出指如風,把他身上能摸到的穴道全都點了。

江離塵先是錯愕,旋即笑起來:“……師妹就這麽怕我呀……”

謝挽容不去理他:“我問你,良玉哥哥在哪?”

“良玉哥哥?”江離塵怔了怔,漆黑的瞳眸現出少許茫然,“……此人,是我天刑教中人麽?”

謝挽容很想沖上去,狠踹他兩腳,讓他不要再演戲:“他比我早一些入門。曾經……很照顧我。”

江離塵垂下眼睑,眉心若蹙,良久:“啊……溫良玉,師妹問的可是他?”

“是。”

“他麽……”江離塵慢慢吞吞的說着,眸間顏色在燈火的映襯下忽明忽暗。

謝挽容明知他是故意在賣關子:“他……可在外面那些人當中?”

江離塵眸中亮起了光:“師妹不認得他?”

少年到成人過程中容顏變化大是常有之事,縱然再見,謝挽容也并沒有把握能再相認。

江離塵輕聲問道:“那師妹……又是如何,一眼認出我的?”

“你這八年來容貌幾乎未變。”

“是麽。”江離塵似是心情大好,抿嘴笑起來,“放心,他不在外面的人裏頭。”

謝挽容長出口氣,那短短的幾個等待瞬間,她生怕江離塵會告訴她,溫良玉已成為外頭衆多伏屍當中的一具。

江離塵語氣輕淡:“不過……他早已……”

謝挽容一顆心又提了起來:“早已如何?”

偏偏這時,洛洛在外頭等得太久:“師姐,師姐——你怎麽樣了?”

“我剛才聽到有打鬥聲了,我進來啦?”

“等等——”謝挽容揚聲。

她知道自己對着江離塵的時候戾氣實重,不願同門師妹看到自己如地獄修羅般的模樣,又知洛洛向來膽小,不願吓着她。

“別進來,我這就出去了!”

“好!師姐,你沒受傷吧?”

謝挽容應道:“沒事。”又壓低嗓門向江離塵問道,“他還活着麽?”

江離塵微微點頭:“或許。”

謝挽容心頭一喜:“他在哪裏?”

江離塵咳嗽的聲音越來越低,一口氣将斷未斷:“師妹……我胸口疼得很……”

“你把他的下落告訴我,我保證治好你。”她這話說出來,心中卻沒多少底氣。

江離塵雙目微閉,額角大大小小的汗珠密布:“師妹長大了……人變得好看了,也學會騙人了……”

謝挽容又急又怒:“我從不食言!”掌心抵江離塵的脊背上,替他渡了少許真氣,“我如今師承落月派,不會治不好你的。”

江離塵這才緩過勁來:“……師妹本事真是越來越大了……可是……在我過往的生存經驗裏……我若把這個消息說出來……必死無疑……”

謝挽容:“……”

江離塵從未離開天刑教,又在江絕之的耳濡目染下,對誰都不會有真正的信任,何況她剛才還拔劍險些要了他的性命。

“你要如何?”

江離塵擡眼看着她,一笑便是滿臉生動:“至少……師妹得讓我看到……活下去的希望才是……”

謝挽容暗地裏把一口銀牙都要咬碎,還未答話。

角落裏忽傳來“咚”的一聲。

謝挽容馬上屏住呼吸。

繼而“咚咚咚”仿佛擂鼓之聲接連響起。

謝挽容臉上變色,她先前被江離塵算計的次數實在太多。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這又是你耍的花招?”

江離塵亦是一臉才恍悟過來的神情:“我之前掐算時辰……改裝了這裏的機關……原打算若不能親手殺他,便和他同歸于盡。”

謝挽容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江絕之。

“那你為何不早說!”

“我一見師妹,就忘了……”

謝挽容簡直怒不可遏,揚手就想給他來一巴掌,卻又擔心此刻就把他給打死了。

四周悶響不斷,地面開始顫動,石壁軋軋怪響不斷。

突地,圍着棺椁四周侍女銅雕垂淚下來。銀白色的淚水滴滴答答落入它們面前所捧的金盤。

謝挽容心中一凜:“元水……”

呼喇的一下,不知道什麽機關率先被觸動了,燈火全滅。主墓室陷入一片黑暗。

在這壓抑的空間裏,侍女落淚的吧嗒吧嗒聲卻猶如催命喪鐘,仍在不停響動。

謝挽容緊張得手心直冒冷汗:“你還愣着幹什麽?!機關是你設的,怎麽停止?”

“停不掉的……快走……”恍然間,是江離塵推了她一把,他自己卻沒站穩,朝後摔了下去。

“江離塵?!”

“快走……”他氣力不濟,摔倒之後就爬不起來。四周聲音吵雜,他的聲音很快被蓋了過去。

謝挽容內心極其混亂,她本對這個惡徒死活毫不關心,然則這人卻藏着她最想要的信息。

俯身在黑暗中摸索幾下,沒摸到人。

“師姐,師姐……”臺階上傳來腳步聲,卻是洛洛在外頭驚覺動靜不對,急忙跑進來尋她。

“別進來,別進來——”謝挽容連聲喝止,手上的速度加快。

失去了視野,漫無邊際的黑暗像一條無盡延伸的長河。

“江離塵!!江離塵——”

她感覺她這輩子最聲嘶力竭的吶喊,都用在這個名字上了。

耳內充斥的聲音越來越多,卻唯獨少了一聲回應。

所幸,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她摸到了一只冰涼濕黏的人手。

“江離塵?”

那只手上面的細密的傷口衆多,掌心一層厚繭,溫度涼得不像活人。

謝挽容又摸索着去探他的脈息,仍有微弱的反跳。

謝挽容略略安心,迅速将他扶起:“洛洛,出去——外面等!”

洛洛驟入黑暗,方向感頓失:“師姐,你在哪呀?”

謝挽容:“……”循着發聲處急奔,“此地危險,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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