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砰”一聲,第一尊侍女銅雕接滿元水,金盤瞬間翻倒。

元水流到地上。

金盤摔在銅雕雙手正對的一格方磚上,壓得它略微下沉。

與此同時,轟一聲,墓室中央的棺椁開始旋轉,通向墓門的石階消失,原先分立在兩側的怒目金剛石像傾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幾塊碎石滾到謝挽容腳邊。

數蓬毒砂飛濺。

謝挽容馬上意識到:原路出不去了。

“退回去——”

“這間石室可還有別的通道?”

她這話問的是江離塵,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洛洛倉惶道:“我不知道呀……”

第二第三尊……銅雕侍女的銅盤陸續被接滿,嘩一聲反轉,在空中灑出一片銀珠,落向地面。

謝挽容從天刑教到落月派,學得最明白的一個道理就是靠自己。

江離塵改裝這裏的機關,是打了主意要跟天刑教主同歸于盡的,所以,在他的設計裏不可能留下活路。

金盤翻轉後,侍女銅雕身上承接金盤的木榫斷裂,胸前機關被開啓,源源不斷流出元水,速度比之先前快了數倍。

“元水有毒,別濺到身上。洛洛,過來!”電光火石的瞬間,謝挽容憑着本能做出了她的第一個抉擇。

她一手拖着江離塵,另一手掌力送出,将洛洛推進空棺。

緊接着,她縱身一躍,單臂抱着江離塵,兩人同時摔進石棺當中。

又是砰的一聲,謝挽容腳尖朝上一踢,勾住半開的棺蓋,迅速合棺。

石室中铮鳴不斷。

天刑教的機關無非毒砂暗箭一類,憑江離塵一人之力改裝不了多少。

元水想必是那墓主人先前設下以防盜墓用的,在這裏被他重新利用了。

然而,再狠的墓主人,也不可能對着自己的棺材放機關。

“記住,有棺材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依稀在多年前,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謝挽容卻早已記不得那人是誰了。

石棺本身不算太擠,但躺了三個人進去,就相當逼仄了。

現在,謝挽容左邊是蜷着身子瑟瑟發抖師妹洛洛,右邊是壓了她半條手臂的江離塵。

這墓主人生前雖不是十分的貴,但想必是相當的富。

棺材底下還有零星未被搬走用于墊背的散碎金銀玉石,咯得她肩膀生疼。

謝挽容嘗試抽動臂膀。

她稍一用力,江離塵的頭頸處讓開些許,馬上又壓了回去,反倒湊得比剛才還更近了幾分。

謝挽容:“……”

血腥氣在這狹窄的空間裏彌漫開了。

“師姐……”洛洛聲音帶着哭腔,“你受傷了嗎?”

“沒有。”

“我們……會不會死啊?”

謝挽容靜了下,柔聲寬慰道:“不會的。我們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洛洛抱緊了她的胳膊:“可我們現在出不去了呀。”她實在是害怕,拼命挨緊了謝挽容的肩頭,伸臂去抱她。

着手處衣物濕黏冰冷,她驚恐的縮手,血腥味直沖上來:“師姐,你是不是騙我?你受傷了是不是?我摸到血了……”

謝挽容按住她的手:“別亂摸,我旁邊還有個人。”

洛洛顫聲道:“死人還是活人?”

兩人挨得太近,謝挽容能清晰聽到江離塵胸腔裏微弱的心跳聲:“活人。”

洛洛輕籲口氣,又道:“這墓室裏頭怎麽會有活人……別……是鬼吧?”話說到後半截,她自己先激靈靈打個寒顫。

謝挽容無奈:“別亂想。”沉吟片刻,終是替江離塵瞞了身份,“不過是個被盜墓賊抓進來的人,我順手把他給救了。”

洛洛輕“哦”了聲,吸了吸鼻子:“那他好可憐。”

謝挽容違心的“嗯”了聲,暗道:他若可憐,天底下可就沒有罪有應得之人了。

心思很快,轉到如何脫身的問題上。

元水蒸騰出來的空氣帶有劇毒,躲進棺材裏只能是權宜,須得另尋出路。

自古給達官貴人修墓都是一件要命的事。

修好墓穴之後,被殺殉葬的造墓工匠數不勝數。因此,聰明的工匠都會偷偷在墓裏給自己留一條活路。

只是不知道修這墓的工匠夠不夠聰明。

她正仔細思量。

洛洛聽她許久不言語:“師姐,你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了。你不說話我害怕……”

謝挽容嘆了口氣,只得說道:“我在想怎麽出去。”

洛洛問道:“那……那想到了嗎?”

“嗯。”謝挽容應了聲,“通向墓門的路雖然過不去了,但我想,這裏或許會留有別的暗道。自古以來,給大戶人家修墓,都免不得殺身之禍,所以……”

她話未說完,身側江離塵噗嗤一笑。

謝挽容冷道:“你笑什麽?!”忽然意識到,剛才那一路,他一聲不吭,多半是在裝暈的,“你……”

微動了下身形,江離塵緩緩開口:“我笑……你剛剛要解釋的內容……我之前……也曾告訴過一個小姑娘……咳咳咳……”

棺材裏所餘的空間不多,他雖已是脊背緊貼棺壁側躺,但說話的氣息仍是若有若無,萦繞在謝挽容的耳邊。

謝挽容厭惡之餘,又想起關于墓裏的一些事情,确實都是他教的。

天刑教行事毫無道德倫常,挖人墳墓盜人錢財都是家常便飯。

壓着火氣道:“你既醒着,剛剛我問你話,你為何不答?”

“咳咳咳……我……”他一咳就無法止住,縱竭力壓制,一口血仍是毫無征兆的嗆了出來。

棺材裏的血腥味更重。

零星的幾點血漬濺到了謝挽容側臉。

謝挽容:“……”終是忍住了沒有再對他冷言冷語,“你把氣息調勻些,別岔了氣。”

江離塵一口淤血吐出來後,倒覺得胸前的煩悶纾解不少:“多謝……師……”

他顯然是聽到了謝挽容剛才向洛洛隐瞞他身份的說辭,改口道:“姑娘适才……問我什麽?”

“這個地方可有其他通道?”

江離塵輕聲笑道:“姑娘不是已經分析出……這個地方另有通道……唔,自秦以後,雖取消活人殉葬,然修墓者死于非命之事仍是衆多……這個行當傳至今日,做活的時候給自己留一條活命通道已是他們秘而不宣之事……這個墓也并未例外。姑娘放心……教你這些東西的人,并沒有騙你。”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接連緩了好一陣,才繼續說道,“姑娘聰穎通透……想必仍記得……沒人會對自己的遺骸下手……所以,這個墓的另一處出口,理應便在這口棺材底下……”

謝挽容簡直要被他氣死。

她分明記得,逃進這口棺材之前,她就親口問過他是否還有其他通道的。

“那你先前怎麽不說?”

江離塵回答得十分認真:“适才……姑娘帶着我往棺材這邊退走……我以為姑娘是要從通道出去的……不料姑娘卻把我帶進棺材裏來了。我以為姑娘是想趁機多抱我一會,又或是見我傷重……想要暗示與我生同衾死同穴……姑娘是救命恩人,如若有需……我自然不能反抗……”

他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巨響,棺蓋被暴力劈開了。

謝挽容滿臉怒容,躍出棺材。

那一掌,她本是想劈在江離塵頭上的。

“洛洛出來,把清心凝露丸備好。”

“哦……”洛洛依言跳出來,從随身錦囊裏摸出枚藥丸,“師姐,給——”

适才江離塵與謝挽容之間的對話,她半懂不懂,但她依稀感覺得到,師姐是要生氣了。

“師姐,你是生……”

謝挽容不待她把話問出口:“自己噙着。”

“唔……”洛洛把藥丸塞入口中,含糊道,“師姐,你呢?”

“我有。”

清心凝露是落月派的獨門避毒藥丸,此藥難練,藥材珍貴,每個落月派弟子下山也都僅配有一枚。

“空氣有毒,少說話。”謝挽容回身,把江離塵從棺材裏抓出來,将自己的清心凝露丸塞到他嘴裏。

江離塵:“嗯?”

謝挽容冷聲道:“壓在舌根底下,可以避毒。”渾身勁力催發,一腳把棺材踢翻。

冷風直面撲來,棺材底下果真有條暗道。

那暗道極窄,只容一人通行。

謝挽容道:“洛洛,你先下去。”猶豫片刻,擔心底下仍會有危險,“罷了,我先下去。”

她不放心洛洛與江離塵同時留在墓室,一手扣住他的命門,壓低嗓門:“你跟我一起下去,最好別耍花招!”

兩人本就離得不遠。

江離塵略略傾身:“我聽師妹的話。”

黑暗中,謝挽容不曾提防他忽然湊近,待要回避已來不及了。

一點冰涼漫過來,宛若一條毒蛇在她耳垂上輕觸一記。

謝挽容後槽牙險些要咬碎了,扣住他命門的手暗暗發力:“我現在只需一吐內勁,便可震斷你的心脈。”

江離塵兩片薄唇在她耳垂上一觸即離:“我現下身體不好……師妹可別吓我。”

他二人對答聲音極低。

黑暗中,她瞧不見江離塵微揚的嘴角。

“給我滾下去——”

一路從暗道出來,天色已接近大亮。

冬日的白晝來得晚,山色空濛,未有化雪跡象。寒風夾着清新的霜雪之氣撲面而來,謝挽容在墓道出的一身熱汗頓時消散了大半。

洛洛被困了一夜,又擔驚受怕了一夜,此刻方才安心了:“師姐,咱們可算出來了。”

謝挽容驟見這滿山雪景,胸臆間亦是一陣暢快:“天都要亮了,不曾想竟耗了這麽久的時間。”

洛洛拍了拍胸脯:“這事要是跟葉師兄說了,他定是擔心得要死。”

謝挽容半是威脅半是玩笑:“那你就不要跟他說。仔細他把你關在山上。”

洛洛不服氣:“葉師兄才不管我呢。他這會估計要快馬趕去汴京,夏叔叔不是張榜……”

謝挽容要捏她的嘴:“不許亂說。”

洛洛扮了個鬼臉,轉而好奇的去打量起正倚在雪地上閉目養神的江離塵:“這位公子氣若游絲,在墓中定是受了不少折磨,他身上的傷怕是不輕。師姐,咱們下山先尋個地,好好給他治治吧。”

謝挽容不答,低頭看去,見他雙唇微微發紫,臉色極差,比之在墓室那會更為蒼白,暗自心驚:避毒的丹藥都給了他,難不成仍是中毒了?

伸手去探他額角,燙得吓人,手卻是冰的。

謝挽容這才知道,他是凍着了。看了眼他身上那件浸滿了血,又破又舊的粗布麻衣。天刑教窮奢極欲,若是從前,這樣的衣衫怎麽可能穿在江離塵身上。

想來這幾年,天刑教定是遭到什麽報應了,躲躲藏藏仍落到如此地步,當真是活該。

遲疑片刻,謝挽容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他披上。

她既要問出兒時救命恩人的下落,就不能讓這個魔頭凍死在這裏。

手剛碰上他的肩頭,江離塵便即睜眼。看到眼前之人面容端麗,一縷黑發被風吹過前額,他先是茫然,爾後笑起來:“師妹……”

謝挽容一彎未展的秀眉再次擰起:“叫我什麽?!”

江離塵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麽:“姑娘生得……當真好看……襯着雪景,仙子一般。”

說實話,江離塵面相不俗,明明是個十惡不赦之徒,身上卻偏帶有文士的風流韻致,如同皎月。縱帶着病容,一笑仍是光華奪目。

然而,謝挽容見識過他笑裏藏刀的本事,對他便只有厭惡。

深吸幾口氣,抑制住內心澎湃的殺意:“你若不會說話,便最好少說幾句。”

偏生洛洛不懂他們之間的恩怨,聽到江離塵贊她師姐貌美,接話道:“這位公子眼睛可沒瞎。挽容師姐可是我心目中的大美人。”

“挽容師姐?”江離塵留意到洛洛對她的稱呼,似笑非笑,“挽,有悼念之意……姑娘這般容色,實在不宜……咳……用一個挽字。”

洛洛又驚又奇:“咦?你怎麽知道?你這番話,葉……”

“洛洛。”謝挽容打斷她的話,“他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與他對話這麽多作甚。忙活一夜,也不覺累?”

洛洛被禁了聲,向江離塵俏皮的吐了吐舌頭,比出個“我師姐生氣了”的嘴型。

江離塵愈發笑起來。

謝挽容臉上的柔色蕩然無存:“笑夠了就起來,該下山去了。”

江離塵身形微動了動,人卻完全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師……姑娘,我身上累得很……實在沒力氣……不如你背我吧?”他說完,手臂自然而然的朝前伸了伸。

謝挽容冷眼瞧着他,辨不出他到底是裝的還是真走不動。

“要我背你?你大抵是瘋了吧?!”

洛洛湊過去:“師姐,我看這位公子确實傷得挺嚴重,你累了一個晚上了,要麽我背他下去吧?”

謝挽容肅然:“……你可知他……”

“沒事。”洛洛回頭,沖她抿嘴一笑,“我知道他是個男人,比較重。但我武功也不差,背得動。”

江離塵倒是從善如流:“那就……有勞這位……小姑娘了。”

洛洛巧笑嫣然:“什麽大姑娘小姑娘的,我姓洛,就叫洛洛。你随師姐一般,叫我名兒就好了。”

江離塵颔首:“咳……洛洛姑娘……”

這個傻師妹……三言兩語就自報了家門。

謝挽容氣得只差要吐血了。

洛洛心思單純,按說此時江離塵受傷并非假裝,理當興不起太大風浪。然而她卻決計不能讓自家師妹去冒這個風險。

“等等,我背。”謝挽容不容分說,把洛洛拉開。忍氣蹲身下去,“江離塵,我背你。”

江離塵尤自說道:“姑娘不用勉強,我可以……”

謝挽容咬牙:“不勉強。”

江離塵低低一笑,伏到她的背上。

感覺重量壓下來,謝挽容慢慢起身,才發現他并沒有多重。

往前走出幾步,她壓低嗓門:“路上你若敢耍花樣,我就把你扔下山去。”

江離塵嗤的一聲,笑出聲來:“師妹先前曾答應救我……我又怎會耍花樣……”

謝挽容料想,此刻把他丢下,他也必活不下去,倒也沒有太過擔心,只是警告一聲。

這回,卻是讓洛洛跟在身後,以防背上的人有所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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