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謝挽容撐着傘,蹲在雪地裏挖坑、支竈、煎藥……

先前在天刑教的時候,為了能逃出去,謝挽容也時常忍氣吞聲,給江離塵煮藥燒火、端茶倒水。那個時候,她就暗暗發誓,有朝一日逃離這個魔窟,她一定要回來複仇,讓江離塵也嘗嘗受人驅使,淪為階下囚的味道。

然而如今,江離塵倒是落她手上了……她卻還是在給他煎藥。

天氣惡劣,引火用的樹枝被雪打濕了,一點便是濃濃的黑煙。

兩個時辰後。

謝挽容頂着被煙熏紅的眼睛,捧着煎好的藥往帳篷裏走。

隔着簾子就聽到裏頭一陣談笑聲。

謝挽容打簾進去,便看到江離塵已經坐起身來。

他身上披着謝挽容給他的那件外袍,與洛洛正相談甚歡。

洛洛抱着大包蜜餞盤腿坐在他身側。

江離塵也不知講了些什麽,洛洛便笑了,大方的把蜜餞拿出來與他分食。

江離塵饒有興趣的挑了個蜜餞,迎着光仔細端詳。

謝挽容一張臉冷得簡直要掉下冰碴子。

她煎藥之前,明明給江離塵施了三支安神針,不料他卻醒得那樣快。

洛洛看她進來,起身去迎:“師姐,你可來了。江大哥講的故事當真有趣,你也過來聽聽。”

謝挽容捧藥的手一抖:“你叫他什麽?”

“江大哥呀。”洛洛一副後知後覺的模樣,“啊,師姐,你還不知道這位公子叫什麽名字是不是?他姓江,叫……”

謝挽容暗道:這世上可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叫什麽了。

又聽洛洛左一聲“江大哥”,右一聲“離塵哥哥”的叫。

“不許叫他這麽親熱!”

洛洛頭次看到謝挽容臉色這麽難看,怔了怔:“師姐,你莫不是吃醋了麽?他年紀比我大,叫一聲哥哥怎麽了?”

江離塵輕咳兩聲,看到謝挽容的視線直射過來,忙垂首去掩飾眸間的顏色。

然唇角若有若無的朝上彎起,分明是一副忍笑的模樣。

洛洛聽到他咳,又馬上轉過頭:“江大哥,你是哪裏又不舒服了嗎?要不要我再給你紮幾針順順氣?”

江離塵依言把手臂伸出來。

洛洛取出随身銀針。

謝挽容皺眉:“好好的,又給他紮什麽針?”

洛洛忙道:“我适才進來的時候,看他呼吸急促,便似随時都要喘不過氣來,就按着師父所教的那套驚雷針法給他施了一遍針順氣。”

謝挽容一眼瞧見江離塵露出那截手臂上有幾枚新添的血紅色針眼:“……那套針法,你不是還沒記熟?”

此言一出,頓時洛洛雙頰飛紅,嚅嗫了句:“是紮錯了幾針……不過江大哥他人很好,我把他的手都紮出血了,他也沒罵我……”

謝挽容:“……先別紮針了,把藥喝了。”

洛洛這才留意到,謝挽容手上是捧着藥的,忙擡手去接:“師姐,你去熬藥了?怎麽也不叫上我,這幾個方子的藥特別麻煩……”

“你倒還知道。”謝挽容不重不輕的說了她一句,又板着臉,“你先出去一會,以後我若不在,你不可與他私下交流。”

洛洛滿心不解:“為什麽?”

謝挽容的擔心不無道理:洛洛是門派中最小的弟子,心性單純,哪裏能是江離塵這種老狐貍的對手。江離塵巧言令色,最擅長蠱惑人心,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就哄得她“江大哥”的叫個不停。

“我是你師姐,我說的話,你得記。”

“哦。”洛洛悻悻的應了聲,嘀咕道,“師姐這般小氣……不過多說幾句話而已。”

謝挽容哭笑不得,又不好真拿出師姐那般作上的模樣來訓她,只得說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與他說。”

她兇不了自家師妹,至少能威脅得住眼前這個。

洛洛被趕,依依不舍回頭看了江離塵一眼:“江大哥,你改天得把故事講完。”

江離塵微微一笑:“好。”

洛洛走出幾步,想了想,又折回去,把自己最愛的蜜餞留下一包,悄聲與江離塵說道:“藥苦得很。”

謝挽容:“……”待洛洛走出帳篷,才把蜜餞收走,遞了個藥碗過去,“喝藥。”

江離塵接過藥碗,一飲而盡,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謝挽容又把餘下兩碗藥端來。

江離塵面不改色,把藥全部喝完了,一臉依從的模樣。

謝挽容反倒有些不習慣了:“你倒乖覺,不疑我藥裏下毒?”

江離塵笑了笑:“師妹若要殺我,還需得在藥裏下毒嗎?”

謝挽容輕哼一聲:“倒也不必,只不過下些讓人口吐真言的藥,也不是不可以。”

江離塵含笑點頭:“師妹的藥理愈發精進了。世間竟有如此神藥,我竟也不知。”

謝挽容沉着臉,眼神冷得如彎刀一般:“江離塵,你聽着。我不管你心中有何盤算,都不準打我師妹的主意!日後,若再讓我發現你私下與她說話,我便割了你的舌頭!”

江離塵聞言,像是十分吃驚的看了謝挽容一眼,随後笑吟吟道:“師妹這是真生氣了?莫不是真如洛洛所言,你吃醋了?”

謝挽容怒道:“你閉嘴!”又道,“你不許叫她洛洛!”

江離塵眉角略揚,笑得一臉狡狯:“那若是洛洛姑娘主動找上了我?”

謝挽容冷道:“那我也割了你的舌頭!”

江離塵失笑:“多年不見,師妹倒學會無理取鬧了。”

謝挽容壓低嗓門:“你若多說一句,我現下就割了你的舌頭!”她威脅過後,又靜默片刻,“你……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良玉哥哥……溫良玉的下落?”

江離塵聽她提到這個名字,臉上的笑容一下淡了幾分:“師妹這是在求我?”

謝挽容咬了咬牙,忍氣:“算是。”

江離塵劍眉微揚:“師妹剛剛可還想要割我舌頭呢。”

“……”謝挽容忍了又忍,實在拉不下臉說好話求他,“你要如何才肯告訴我?你提條件。只要我能做到,都答應你。”

江離塵凝眸看着她:“我若要師妹你的命呢?”

謝挽容想也不想,抽出匕首,倒轉刀柄遞過去:“只要你肯說,我尋到人之後,把命交給你。”

江離塵漆黑的眸子陡然一縮,像是被什麽東西刺痛了一下。許久,他微微一笑,推開匕首:“我與師妹說笑而已,又怎麽會要師妹的命。況且師妹你若死了,對我也沒有半分好處。”

謝挽容追問:“你要如何?”

江離塵把頭轉向帳篷一側:“看我心情。”

“你……”一時,謝挽容氣得只想把匕首往前一伸,直接割破他的喉嚨。

“江離塵,你可不要太過分!”

她在天刑教的五年,深谙對方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可卻偏在這個時候壓不住自己內心的火氣。

江離塵偏也不懼她的怒火。

他眉間若挑,笑若桃花:“我若一直很過分,師妹又待如何?”

謝挽容握着匕首的指節發白,一言不發瞪着他。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恐怕現在江離塵已經死了不知多少遍了。

“容姑娘——”這時,帳外一聲輕呼,映出道不算太高的人影。

謝挽容收起匕首:“誰?”

“容姑娘,下官槐安縣都監溫銘,特地過來看望一下傷者。”

謝挽容:“……”深吸口氣,“進來吧。”

簾子被打起,溫銘掃了掃肩頭的落雪,躬身走進來。

他先是站定了,朝謝挽容長長一揖,這才往前走動幾步:“不知那位從白石山上救下的傷者如何了?可是我縣籍之人?下官放心不下,所以特地過來看看。走到附近才聽聞,原來姑娘也在這裏。想來是姑娘心底良善,也如下官一般,放心不下……”

他這番話既誇了別人,又誇了自己。

豈料,謝挽容正在氣頭上:“我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溫銘一怔,察覺她臉色不對:“容姑娘可是因為過于擔心傷者……所以太累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謝挽容扭頭避開他的視線:“這種人有什麽值得我擔心!……”她情緒一時半會難以控制,“你要看便看吧。”袖袍一甩,便即長身立起,走到一側。

溫銘自忖并未說錯話,也不知她為何動氣,一時半會竟不敢上前探視,愣在原地。

倒是江離塵輕咳一聲,懶懶笑道:“這位大人不是要來看我,怎麽又不過來了?”

溫銘話已出口,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在下槐安縣都監溫銘,不知這位公子何方人士?因何會落到白石山的盜墓賊人手中?若遇什麽困難,不妨……”他适才一直低頭說話,此刻方看清對方的臉,倏然閉了嘴,立在原地不再往前。

江離塵一雙過分烏黑的眸子裏似乎藏着有針,指尖微微一動,而後又恢複一抹懶散的笑意:“我是汴京人士,只是路過這裏。本來困難有很多,不過現在……”他漫不經心,看了眼謝挽容的背影,“都解決了。”

謝挽容聽他自稱來自汴京,暗裏冷道:此人謊話果然張口就來。

溫銘臉上忽然不自在起來:“啊……那,那就很好……本官不打擾你休息……”

江離塵輕挑了挑眉:“大人這是要走了?”

“嗯……”溫銘含糊兩聲,身形已在往後退。

江離塵繼續說道:“大人也不問問我,那夥盜墓賊因何而死?”

謝挽容聽他忽然主動提起盜墓賊,摸不準他葫蘆裏賣什麽藥,天刑教先前各處擄掠孩童,于朝廷處并非沒有案底。當即轉頭,怒目瞪向他。

所幸溫銘的好奇心還不算太大:“我……古墓所在,乃容城地界,下官不宜越界……”他又退了兩步,朝謝挽容一個拱手,“下官還有點事,先行告退了。”

謝挽容待他走遠,冷眼看着江離塵:“你又想耍什麽花招?”

江離塵眨了眨眼,滿臉無辜:“那位大人問我問題,我如實回答罷了。”

謝挽容哼了聲:“我竟不知,你是汴京人士。”

江離塵笑道:“師妹,你不知道師兄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坐下來,師兄與你聊聊?”

謝挽容明知他最擅長裝瘋賣傻:“胡說八道倒也罷了,你還與他談什麽盜墓賊之事,是怕自己的身份不被揭穿?!本朝律例,拐賣人口是死罪,你當朝廷中,當真沒有你天刑教的卷宗?!”

江離塵愣了愣,旋即笑起:“原來,師妹是在關心我。”

“我關心你?!”謝挽容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若不是,若不是看在……”

江離塵傾身湊近:“師妹,你生氣的樣子,仍和小時候一樣。”

謝挽容猝不及防,倏然縮手,把他丢開。

江離塵輕笑起來:“以前師妹生氣,拿糖就能哄好。現下,我要拿什麽才能哄好你?”他這話聲音極低,話剛說完就猛咳起來,一縷殷紅蜿蜒透出指縫。

謝挽容本想待他咳死就罷了,又怕他咳死之後問不到溫良玉的消息,忍了半晌,終是上前點了他的穴道,替他以銀針順氣。

江離塵好不容易,一口氣緩過來:“多謝師妹了。”

謝挽容沒好氣:“你少說幾句,便不會咳死。”

江離塵微微一笑。

謝挽容又道:“我師妹的驚雷針法還未練熟。況且,驚雷針法是以銀針配合剛猛內勁刺入穴道,激發人本身護體內勁,将人催醒的一種針法。我師妹不懂,但你內勁全無,按說她一下針就會覺得異常難受,為何還要配合給她試針?”

江離塵淡笑了笑:“小姑娘剛學針法沒多久,總得給些鼓勵。”

謝挽容皺眉,便似忽然不認識了他這個人:他會是這樣寬容的人?那從前那個在天刑教因為她練功進度慢,罰她去劈柴,關暗房,放毒蛇吓唬她的人又是誰?

江離塵奇道:“師妹,你怎麽忽然這樣看着我?”

謝挽容收回視線:“我警告你,不論你有什麽心思,都最好別打我師妹的主意,否則,我會讓你立時便死了!”

江離塵這回倒是聽話,只輕應了聲“好”。

謝挽容:“……”對方越是順從,越是讓她起疑。

江離塵又道:“師妹,你為何一定要找到溫良玉這個人?”

謝挽容不耐煩:“他曾救我性命,又待我極好,我自然要找他報恩。”

江離塵皺眉:“他待你極好,如何見得?”

謝挽容的目光溫柔起來:“他……每次你罵我,欺負我,都是他買糖來哄我。之前也曾有其他師兄弟來欺負我,亦是他為我出頭。你要我養的血蠱,後來也是他偷偷替我養了。”

江離塵垂首,眉目間有一瞬間的陰沉:“難怪……”擡眼,“若他是騙你的呢?”

謝挽容覺得好笑:“如何騙?你當人人都似你這般慣會作戲?”

江離塵不語,肩頭卻莫名的一震。許久,他勉強笑了笑:“等過幾日……我緩過這一陣,想回汴京一趟。師妹你送我一程,等到了汴京,我便告訴你溫良玉的所在。”

謝挽容本能問出句:“你去汴京做什麽?”忽反應過來,“你……你剛剛說的是真話?”

江離塵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許久不曾歸故裏,也該回去看看了。”

謝挽容生怕他是一時興起,又或是戲耍于她:“你剛說的話,可不能騙我!你若騙我,我便也在你的藥裏下毒,無論你走多遠,毒發之時生不如死,你也只能回來找我!”

江離塵淡道:“我何時騙過你。”

謝挽容暗想:那可多得數不清了。

江離塵臉色極差:“師妹,我有點累了。”

謝挽容看他面帶倦容,又強撐着說了這許多話,料想他是真撐不住了:“那你睡吧。我答應過救你,便不會食言。”

江離塵淡然一笑,側身朝裏卧倒:“那就多謝師妹了……”

他極輕的說了句,臉背着光,埋在大片陰影當中,看不清表情。

謝挽容收拾了藥碗走出帳篷。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天色仍是陰陰沉沉的,便似一張随時都要哭出來的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