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接下來的幾天,雪下了又停,反反複複。

天氣越來越差,冷得直要凍掉人的耳朵。

然而,在藥的作用下,江離塵仍是慢慢的好了。

到了第八天清晨,雪出人意料的停了。江離塵褪了高熱,臉上恢複了一絲神采。他難得有興致,仍披了謝挽容當日給他的外袍,以一支樹枝作拐,出來看雪景。

雪積得很厚。

綿延伸展的白,被僅剩一個輪廓灰蒙蒙的城郭截斷。

身後,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來:“咦?那不是江大哥?”

江離塵回眸,便見洛洛裹了一件紅色鑲嵌白毛邊的鬥篷,手裏挎着個竹籃,瓷娃娃般與謝挽容一同踏雪而來。

漫天雪景,洛洛嬌俏,謝挽容清麗,兩人并肩而行宛如畫卷一般。

江離塵眉眼一彎,笑起來。他滿頭烏發,雖有病容,但清俊骨相仍在,眉眼生動,這麽一笑,便多了幾分谪仙般的出塵。

洛洛心直口快,直接贊道:“江大哥,你今日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先前都不曾留意,你生得這樣好看。”

謝挽容不悅:“洛洛閉嘴。”

落月派精于養生之道,多的是面相出衆之徒。

謝挽容皺了皺眉:似江離塵這種一臉邪氣,又病恹恹的人,哪裏稱得上半分好看。縱是真的好看,相由心生,心是黑的也給這張臉大打折扣。

“才剛有一絲好轉,又出來做什麽?”

江離塵淡笑道:“今日難得天氣好,想出來走走。這樣的雪景,也是許久不曾得見了。”

謝挽容看他仍着舊衣:“出來怎的也不加件衣?”

江離塵随口道:“那身衣裳我不喜歡。”

謝挽容這才想起,從前在教中,江離塵對生活便十分挑剔,衣食住行都要一等一的好。只不過,溫銘買的那身冬衣,雖不能說頂好,但也算是質地上乘了。

冷死也是活該。她暗自腹诽,又道:“我與師妹要入城一趟。晚些回來與你煎藥。”

江離塵看她手上有提籃,便猜到她要去容城縣置辦東西:“我與姑娘同去。”

他總算記得了謝挽容的話,有人在的時候便不喊她“師妹”。

謝挽容還未答應。

洛洛着實喜歡江離塵,聽說他要同行,便先一口應下:“好呀,江大哥你與我們同去,還能把上次沒講完的故事講與我聽。”

謝挽容入城便是為了準備出行去汴京的物資。她原可騎馬輕裝上路,但要帶上個病怏怏的江離塵,就只能去雇馬車。

想到這一路上要添置的事物不少,且多半都是因眼前這人所累。她又覺得若不叫上他一道跑腿,倒真便宜了他。

行了半個時辰,只見前方一抹灰色的城牆,當中挂着一面竹匾,上有三個隸體大字,書“容城縣”。

洛洛往來容城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今日城門半開不開,城牆上站着幾個官兵守衛。城門兩側卻不見有人,不覺有些奇怪。

“師姐,今日怎的不打開門了?”

謝挽容心中見疑,揚聲道:“今日可入城麽?”

城門裏半天沒有反應,良久,一人探出頭來:“外鄉來的?入城可以,只是這兩天城中突然爆發瘟疫,已經死了幾百人。就連縣官大人府中的下人都不能幸免于難,若要進城,你們掂量着點。”

洛洛滿心詫異:“我前幾天進城仍是好好的,怎麽就傳出瘟疫來了?”

謝挽容略作沉吟:“驟然天寒,容易爆發時疫。”說完,下意識看了江離塵一眼。

江離塵會意笑起來:“師妹難道怕我進城會染上時疫?”

謝挽容臉色陰沉:“你若不惜命,誰會管你。”

三人正說話。

突見城門朝兩側打開了些,幾個侍衛打扮的人臉蒙黑巾,推出一輛板車。

上面橫七豎八躺着十來個人,均是衣衫褴褛,臉上覆着一塊白布,透出大塊暗紅的血跡。

守城士兵下樓開門,問出句:“又死了幾個?”

侍衛一聲不吭,将車推到城牆下一處已挖好的深坑旁,兩人一組,黑布纏手,把人擡起來,一個接一個扔下坑去。

謝挽容走近些:“這些都是得了時疫死的人?”

侍衛睨了她一眼:“從五天前起到今日,每日都死數十人,不想死就離得遠些。”

謝挽容追問:“這次時疫有何症狀,城中可有良醫?”

“良醫?”侍衛“嘿”一聲笑起來,“本來醫術最有名的春草堂,前兒被請去給郝大人家中的花匠治病,藥方子還沒研究出來,第二天就七竅流血死了。這下醫館全都關門了。”

那侍衛看謝挽容長得貌美:“這次瘟疫來勢十分緊急,染病者兩日內必會呼吸急促,心智失控,兇戾噬血,根本無藥可救。更可怕的是,這些人未發病時與常人無異,卻能傳染他人。與之接觸過的人,過後也都會一一發病,無一幸免。”

旁邊一侍衛點起火把。

那與謝挽容交談的侍衛便揮手,示意她離遠些。

很快,一股濃煙竄起,惡臭撲來,衆人都忍不住掩住口鼻。

那群蒙面侍衛點燃屍身之後,便匆匆回城。

土坑底下,幾具本來已經僵直斷氣的屍體,四肢忽然開始扭動,翻扒土石,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江離塵揮了揮衣袖,掃開面前濁氣。

平展的眉心擰出一道褶:屍體被火燒着了,是不會有知覺,更不會動彈的。

這樣的氣味引起他的不适,他忍了有會,終是低頭咳嗽起來。

守城士兵本還在催促:“你們幾個到底入不入城。”聽聞江離塵的咳嗽聲,忽變了臉,“你……你竟然有病?”

洛洛莫名其妙:“有病怎麽了?難道你們都不生病?”

士兵大聲道:“有病便不許進!”他似乎頗為忌憚江離塵,立馬如兔子般蹦出老遠,揮手要關城門。

洛洛想沖過去攔:“他又不是瘟疫……”

“誰知道是不是!”那士兵在門縫裏喊話,“這病剛開始如常人一般,便只會咳嗽幾聲……”

他話音未落,江離塵又咳了兩聲。

士兵瞬間炸了毛:“就是這樣!”他高聲喊道,“他咳得這樣厲害……這人既然已經得病,你們和他同行,很可能已經感染,現令你們不得入城,并立刻将這人誅殺燒埋,若想沖進城內,統統格殺勿論!”

謝挽容:“……”她對江離塵雖無好感,也想過殺之而後快,但一場時疫,如此捕風捉影,也是過了。

“他不是時疫,我與師妹都通醫術,可以入城與你們看病。”

士兵大叫道:“你說是便是?!人命關天,誰敢相信你們!”

謝挽容仍在交涉:“時疫爆發,若無良醫,封城只會害了城中百姓。你們縣官是何人,不會如此沒有計較,請他出來一見。”

牆頭士兵喝道:“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嚴防死守,這便是大人的命令。”

正在僵持,城門內又是一陣喧嘩,還隐隐夾雜着哭聲。

側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群官差押着百十個村民從門內出來。他們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着破爛,神情委頓,不少人還不在擡袖拭淚。

洛洛低聲問道:“這又是要做什麽?”

官差手持兵刃,各自嚴陣以待:“這些都是與得瘟疫者接觸過的人,奉縣官大人之命,不得留在城內。”

謝挽容忍無可忍:“封城是為阻止瘟疫蔓延,倒也罷了。既說了與患者接觸過的人均會受感染,把這些已經被感染的人驅逐出城,豈非是要把瘟疫傳到別的縣城去?況且,如今天寒地凍,這些人無家可歸,若真染病,豈非加速他們的死亡?”

官差冷聲道:“我們只負責保本縣平安,其他地方有無瘟疫,這個不歸我們管。至于這些人,也沒讓他們等死。他們可以在城外暫且紮營住下。期間這些人仍歸我容城縣管,只一條,若出現病征或者不服管教者,立即格殺。至于生計,出城時已經讓他們收拾好行囊幹糧。連天下雪,也渴不死人。縣官大人愛民如子,并未虧待他們。”

謝挽容自出江湖以來,從未碰過如此強詞奪理之人,一時按劍在手,随時都要爆發。

洛洛更是早已按捺不住,只等她一聲令下。

“師妹,等等。”江離塵低聲叫住,“這些人……”

他話未說完。

牆頭士兵看勢不對,手中令旗一擺。

破空之聲大作,無數羽箭宛如一場密不透風的暴雨,向幾人立身之處當頭罩下。

這些羽箭既多且準,顯是早有準備。

謝挽容一驚,馬上帶着江離塵朝後退走。她身手敏捷,擋掉不少羽箭,但不少逃得慢的百姓,已中箭倒地。

一時間慘叫聲不絕。

蒼茫雪地上開出朵朵妖冶的血花。

江離塵抓住她的手腕:“師妹,不要與他們硬碰硬。”

謝挽容咬牙,雖已怒極,但顧及這些無辜百姓的性命,終是聽江離塵的話忍了下來。

所幸,牆頭士兵射箭也只為立威,并未打算真将活人全部射死。

容城與槐安縣毗鄰。

雖說感染瘟疫者多半會死,但保不齊有掙紮未死之人跑去鄰縣告狀的。

日前,容城縣令郝正已因溫銘舉報其轄內整治盜墓賊不力一事,被虎贲營的領軍狠罵一頓。氣得郝縣令連夜草拟了公文,準備彈劾去年槐安縣遭遇蝗災,漠然視之,不肯開放糧倉一事。兩縣的關系正在交惡,當然不能只這個時候被對方抓住把柄。

此時日上中天,花白的陽光照得大地一片慘淡。

傷者和幸存者或哭或罵,聚在一處。漸漸地,他們臉上的表情有了變化,由初時的恐懼,痛心,絕望,慢慢演變成一種暴躁的狂态。

“橫也是死,豎也是死,與其被人像狗一樣驅逐,不如我們一起殺回城裏去!”

“對,大家一起死也就罷了!憑什麽我們出來等死,他們就能活?!”

“……!!”謝挽容驚覺事态發展方向不對。

突地,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尖利的慘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