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江離塵睡了很久,午後的陽光照進來,白花花的直射到他臉上。
他沒有醒過來,嘗試着翻了個身。
謝挽容也沒有叫醒他。休息一夜,她氣力已恢複了不少,試了幾遍繩索。
江離塵将這麻繩縛得很緊,要爬上去不成問題。
她回頭,看了眼仍在沉睡當中的江離塵。
這人睡相極其不好,一睡着便總愛把自己蜷成一團,似一只受驚的鳥。
把江離塵形容成一只鳥,謝挽容又覺得便宜他了,他這樣人,怎麽可能像鳥這般溫順,更應該像是……一頭狼?反正……至少是只狐貍。
她正自走神,地上躺着的江離塵卻忽然醒了。
他先是茫然看了眼四周,雙目漸漸聚焦,看到謝挽容用手抓着長繩,正回頭朝他看。
江離塵眨眨眼:“師妹要走了嗎?”
“沒有……”謝挽容丢開繩子,暗想:他這麽問我,估計是以為我要丢下他走了。一時好奇起他的心思,索性問道,“我要是就這麽走了,你怕不怕?”
江離塵身形微微一動,發現自己的狐裘已經烤幹了,正好好的披在他身上。反問:“那師妹會丢下我嗎?”
謝挽容想了想:“那倒不會。”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出丢下同伴獨自逃生的舉動,即便這個同伴她曾經很不喜歡。
江離塵笑起來:“既是這樣,我為什麽要怕?”
謝挽容蹲在他面前。
他身形本是瘦削,披了兩層厚厚狐裘,卻顯得臃腫了。
謝挽容想起他的睡姿,莫名又覺得他現下更像是一只鳥:“走了,帶你上去。”
江離塵扶着她的手臂站起來,兩人一同走到繩索下。
謝挽容把那根長木棍別在腰上,雙手抓住繩子在洞穴裏吃力攀爬,足足花了一炷香時間,才回到地面。
然後,她雙臂運勁,把江離塵拉上來。
冬日裏難得的陽光朗照,晶瑩大地鋪上碎金,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皚皚白雪,銀花滿樹,千裏冰封,綿延無盡。
謝挽容站在雪地裏,望着眼前大片雪原發了會怔:“你可記得回村的路?”
江離塵微微搖頭:“來的時候太匆忙,沒有留心認路。”
謝挽容靜默半晌,說了個“好”。
大雪封山,他們卻都認不得路。
以木棍作拐,謝挽容道:“走吧。”
江離塵看出她臉上有擔憂之意:“等日頭落下,便可直接判斷方向,不會迷路。”
“但願。”謝挽容挪動步子,開始循着一個方向走。
江離塵本是想扶她的。
謝挽容拒絕了:“我自己能走。”少了那一根拐,江離塵自己走動起來尚且吃力,況且,謝挽容也不是輕易示弱之人。
右腿的箭傷由鈍痛漸而變為麻木。
原先各自涉雪而行的兩人,也慢慢變成相互攙扶。說是相互攙扶,實則就是謝挽容左手拄着拐,重心放在左腿上,然後騰出右臂給江離塵作拐,拖拉而行。
這樣的行走速度極慢。
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時辰。
雪林當中有人的聲音傳來。
“江公子,謝姑娘——”
那聲音忽遠忽近。
謝挽容心中一喜:“有人來了。”快走幾步循聲而去,腳下突地一震。
雪山雷鳴,大地發出震顫。天色灰蒙,一道潮水般的白線自頂峰騰起,龍卷而下。
雪崩了……
謝挽容瞳中映出一片霧氣蒸騰的白。
“快跑!!”她拉着江離塵往前疾奔。一陣劇痛襲來,受傷的腿難以承受驟然發力,她身不由己,單膝跪倒。
改口道:“你先走!”
江離塵自聽到怪響時,便已驚覺情況不對。
“一起走!”
謝挽容狠命的掙紮了下,受傷的腿深陷在雪裏,一時半會難以挪動。
身後雪瀑夾雜着山上的樹木、泥石,正以摧枯拉朽之勢飛撲而來。
“趕緊走,不然我們誰也跑不掉!”
江離塵抓住她的雙手,往背上一扛,開始艱難邁步。
謝挽容:“……你瘋了?!我們跑不過雪!”
江離塵牙關緊咬:“我可以。”他不敢回頭,也不敢停步。
奔騰的積雪打在他們二人身後的一塊巨石上,瞬間将巨石擊碎了,化作無數粉末抛送出來。
謝挽容:“……”她的聲音軟下來,“江離塵,你自己走吧。”
“沒有必要,我們都折在這裏……”
聲音被呼嘯的狂風蓋住。
雪崩猶如千軍萬馬齊發,頃刻間震驚天地,沿途吞噬萬物。
江離塵背着她拼命奔逃,無奈體力不濟,跑出幾十米後速度開始減慢。突地,他腳下打滑,一個踉跄,險些摔倒。
身後,一只手掌按住了他的背心。
謝挽容一手環住他的脖子,努力把臉貼近他的耳根上,提高聲量:“我把內力渡給你,你試試看能不能施展輕功。”她已知道勸江離塵獨自逃離的幾率不大,只得另想法子。
她與江離塵曾是同門,雖後來改投別派,內功根基卻仍是來自天刑教。
內力急催,江離塵渾身一震,丹田間氣息驀地充盈起來。他嘗試着自行駕馭這股內力,運于雙腿,身形一縱,掠出數尺。
這種借用外力的法子總有滞後,終究沒有運用自身內力那樣得心應手。
又跑出數尺,他腳下踢到一塊堅冰,身形陡然前撲。這一下劇震,謝挽容輸入的內力受阻,真氣為之一滞。
下一刻,江離塵失去重心整個人橫摔出去。他抱着謝挽容,兩人在雪裏上連滾數圈。
江離塵手掌被擦破了,鮮血橫流。他倉促間爬起,本能躬身将謝挽容護在身下,側頭,雪卷停在了他們十米開外的地方。
長出口氣,江離塵松開手,跪在雪地上不斷喘息:“師妹……我們跑出來了。”
謝挽容翻身坐起。
他手掌劃破了,血恰好滴到她臉上。
謝挽容默然看着,心頭忽升騰出股難言的滋味。
他明明不必冒這樣的風險,卻偏偏每次都選擇了風險。
謝挽容知道他這麽做為了救誰。
然而,為什麽要拼了命救她?
“江離塵,你真是個瘋子!”
江離塵略略擡頭,額發上仍滴着汗:“師妹,我走不動了。”
謝挽容瞧見他額上那層晶瑩的水色,風一吹寒意便四起,即将沖口而出那幾句冷硬的話生生堵在喉嚨:“……你歇一會。”
揚起衣袖為他拭汗。
迎着光,她眼睫上還沾着有未化的霜雪,一瞬間宛若春花凝露,明豔動人。
江離塵呼吸有片刻停頓。
隔了有會,他輕笑出聲:“看來,活着仍是比死了好。”
“那是自然的。”謝挽容應聲。
兩人相顧無言,靜坐了會。
“江離塵……”謝挽容輕喚出聲。
她聲音很低,不同于以往的冷冽或是惶急,帶有少女獨有的溫軟。
江離塵心頭一震:“師妹……?”
“你說,他們會有事嗎?”
“他們?”江離塵眉角輕揚,有些茫然。
謝挽容道:“村子裏,來找我們的人。”
江離塵微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隔了有會,才道,“幸好……”
幸好,他們及時從地底下出來了,也幸好,他們及時避開了雪崩。
謝挽容雙手撐在身後的雪地上,仰望着灰白的天幕出了會神:“我聽說過一個關于雪崩的故事,說與你聽。”
“從前,有幾個人約好一同去登山,其中有兩人是……是相識的舊友。到了山腳的時候,那兩人中的一個因為生病在山腳休息。到了傍晚,登山的人回來了,告訴那個歇息的人,你的好友在登山過程中出意外死了。那些人說,你朋友今晚定會回魂,化作厲鬼帶走你,你若要活命,晚上就和我們大家在一起,我們定會護着你。時間很快到了晚上,那人在大家的簇擁下坐在帳篷裏,卻忽然看見自己的朋友滿身是血沖進來,拉起他二話不說就瘋跑。待得跑出一段路,朋友告訴他那些人全是惡鬼。他們在登山的過程中遭遇意外,均已橫死,此刻正要拿住他作替身……”她說到這裏,語聲微微一頓,“如果是你,你會信誰?”
她這個故事,是在岚溪山的時候,聽大師兄葉非衣說起來的,當時這個故事裏說的是一對俠侶。
江離塵安靜聽她說完,許久,才重複了句:“朋友?”
謝挽容想起,他之前身處天刑教,恐怕也不會有什麽朋友。
“嗯……那就家人,親人也可以。”
江離塵淡道:“可我也沒有親人。”
謝挽容再次改口:“那……反正,只要是相熟之人便可以……”
江離塵眉心輕擰,似認真在思索着她口中所謂的熟人,忽笑起來:“若是師妹你的話,我信你。”
謝挽容奇道:“為何?”
當日葉非衣說完這個故事之後,大家曾圍坐在一起分析過一輪。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晚上出現的人,是惡鬼的幾率更大。
江離塵不假思索:“因為我相信師妹無論變成什麽樣子,都不會害我。”
謝挽容怔了怔,暗道:那可不一定了,若是在一個月前,我可是做夢都想殺你。
兩人又在雪中坐了有會。
謝挽容率先嘗試着站起身來:“還是別坐着了,趕緊尋路是正經。在雪裏再凍一夜,便是好人也能凍出毛病來。”
剛才那一陣跑,她腿上箭傷撕裂了,幸而天寒,傷口不易流血,又被她及時點穴止住。只是那根作拐的長木棍已不知掉到哪去了。
謝挽容四處看了眼,想尋找可以充當臨時拐杖的事物。
江離塵拍幹淨身上的雪粉:“我背你。”
“你?”謝挽容微微一哂,“你連路都走不穩。适才要不是我以內力助你……”
江離塵身形伏低,示意她上來:“先試試看。”
謝挽容推了他一把:“不試。”
江離塵順勢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帶。
謝挽容沒有提防,腳下又滑,一下撲到他背上。
江離塵不待她反應起身,背着她往前走。
謝挽容掙紮幾下,又不敢十分用力,既怕會傷了他,也怕再傷到自己的右腿:“江離塵,我自己能走。”
江離塵一步接一步,穩穩的踩在雪地上:“我知道師妹能走。”
謝挽容趴在他背上:“那你還背我?”
“之前,在白石山道上,師妹不也曾經背過我嗎?”
“所以,你這是要還回來了?”
“當然不是。”江離塵不斷調整呼吸,“我曾經是你師兄,如今師妹腿上有傷,做師兄的理應幫忙不是嗎?”
“……”謝挽容靜了片刻,忽冷哼一聲,“從前怎的不見你這麽說?!”
江離塵輕道:“那我現下補回來。”
“倒也不必。”謝挽容側頭,看着四周緩緩變遷的雪景,“江離塵……我真的,看不透你。”
她語聲極低。
江離塵腳步微微一頓,繼續踏雪而行。
雪地上,一深一淺的腳印蜿蜒向前。
身後瑩白天地,依舊西風狂嘯。
“江離塵,你知道回村子的方向嗎?”
“不知道。”
“那你只管往這前邊走?”
“我猜的。”
夜幕逐漸拉下,漫天星垂于野。
璀璨天河,一水盈盈。
江離塵不住仰頭辨去方向,終于艱難走出了這片雪林。
“師妹,我看到村子了。”
背上寂然無聲。
連日來東奔西走,加之腿上負傷,謝挽容終歸也不是鐵打的。
“師妹……”江離塵又低喚了聲。
彼時,謝挽容正在睡夢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