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傍晚時分,村子前方塵頭大起,村民還道又有遼人過來打谷草,當即拉響警報。老弱婦孺先躲了起來,青壯年男子執了刀槍弓箭,奔出家門。

卻見謝挽容獨自一人,牽了十餘匹馬回來。

馬背上馱着大量珍奇事物,就連她一直想要虎骨虎筋也有兩副。

村民們詫異之餘,紛紛圍過來看熱鬧。

但見裏頭除金銀絲帛之外,更有許多平生連見也沒見過的東西。

陸岩看謝挽容出去冰釣一趟,便帶回來這麽多稀罕物,既驚喜又好奇:“謝姑娘,你這些東西是哪裏得來的?”

謝挽容不答,将缰繩交予陸岩,讓他把這些事物盡皆發下去,分給村民。

陸岩看她行事大方,高興之餘又頗有些擔憂:似她這麽個仗義疏財的個性,怕是難以宜室宜家。

他有了這個心思,分完東西之後便特意替她留了一筆。

村子偏僻,多是同姓族人,平日裏相互幫襯着,物資也是東家拿一點,西家分一些的共用,但似謝挽容這麽大手筆的,倒是頭一遭。

村民平白無故得了一筆財富,均覺歡喜。

也有些老成持重的村民,看這些東西非尋常之物,隐隐擔心這批貨的來源。

當天夜裏,村子擺起圍席。

孩子幫忙在屋外鏟雪,騰出場地後,又把積雪捧起來,堆成各色雪人,在上面插滿蠟燭充當臨時燭臺用。

家家戶戶各自殺雞宰羊,湊出幾十道拿手好菜,又搬出桌椅,露天擺成一大桌筵席,以謝今日謝挽容慷慨贈物之舉。

村中有好酒者,貢獻出私藏的陳年佳釀,一時間,席上推杯換盞,熱鬧非凡。

陸岩自覺與謝挽容最為親厚,衆人給她的排面,就是他自己的排面,因此格外高興,很快喝得醉醺醺的找不着北,滿場子轉悠着要找“容兒”。

謝挽容不慣這樣的鬧席,亦無心喝酒,只應着景随意夾了兩箸菜,便悄然退席。她自己尋了個清淨地,将新得的兩副虎筋、虎骨熬成了膏,想到如今,汴京定是全城戴孝,忙着給她治喪,由衷嘆了口氣。

遠處,熱鬧的筵席還在繼續,笑聲、勸酒聲忽高忽低。

斑駁錯落的火光不時透過間隙,映入她的眉間。

極盡繁華的背後,是一片空寂。

都說生前不知身後事,她倒是有幸,在活着的時候就體驗了一把死。

今日過來置辦物資的只是一小分隊的人,清單上羅列的事物就已經如此驚人。

這些東西,随便分到一戶貧苦人家,都足以過上一輩子。

大宋自建朝以來極重法治,秉承世間公平公正。然而卻仍有很多人,從出生開始,便擁有修改公正的權利。

絕對的公平,向來是不存在的。

身後,一道拉長的人影随着月光,延展到她面前。

謝挽容回首,便見江離塵披了外氅,浸浴着月光,安靜站在那裏。

“你怎麽出來了?”她擦了擦手,站起來。

江離塵自那日回村之後,就一直卧病在床,晚宴自然也沒有出席。

“師妹怎的不去喝酒?”

謝挽容淡淡的:“不喜歡。”

江離塵看她始終面帶愁容,試探着道:“我下午聽見熱鬧,聽說師妹出去一趟,掙了好些東西回來?”

“掙?”謝挽容玉容慘淡,攪拌着小鍋裏的藥膏,“江離塵,你也未免太瞧得起我。我哪有這般本事,出門一趟,便把全村人一年過活所需都賺回來。”

“所以……”江離塵蹲身下去,聞到藥鍋裏的氣味,“這是……虎骨?”

“嗯。”謝挽容把身下的凳子抽出來,讓給他,“坐吧。給你熬的。”

江離塵仍是蹲着,藥爐裏的火光映在他眉心處,忽明忽滅:“哪來的虎?”

謝挽容不答,從懷裏摸出個藥瓶擲與他:“這是好藥,早晚服一丸,對你身體會有好處。”

江離塵看那藥瓶上有錯金銀手法描畫的飛龍在天圖形,心頭猛跳,再拔開藥塞聞了聞,一股奇香撲鼻:“這是貢藥?西夏玉蟾丸……”

謝挽容奇道:“你怎麽認得這是貢藥?”

江離塵滿腹狐疑:“師妹,你該不會……”

謝挽容側頭,似是挑釁的一揚眉:“怎麽,你疑心我去劫了朝廷的車隊?天刑教的人,怕過朝廷麽?”

江離塵沉默。

謝挽容微微一哂,自覺語氣過了:“今日這些東西,全是給我的治喪之物。”

江離塵吓了一跳:“師妹,你在說什麽?!”

“怎麽?你怕?”謝挽容睨了他一眼,“我今日出去的時候遇着京城裏來的車隊了。他們給我傳來了個消息,是個訃告,你可要聽?”

她不等江離塵回話,自顧自道:“據說,如今汴京城裏已傳遍了我的死訊,我的父母正在着人與我治喪。這些東西,便是要運去京城與我治喪的,被我給攔截下來了。”

江離塵若有所思:“消息能傳遍整個汴京,看來伯父在京城官居要職。師妹擔心家中長輩,不若早日啓程趕回汴京。”

謝挽容眉尖若挑,才想起眼前之人并不十分知曉她的身世。

當年,江絕之在路上順手将她抱回來時,只當她是尋常富貴人家之女。

而謝挽容在天刑教的那些年,也絕口不提自己的身世,甚至也姓氏都沒有告知任何人,只說自己小名叫阿伶。

“若說這個……倒不是太擔心的。我已着人帶口信回去。”

“那師妹何以從回來到現在均是悶悶不樂?”

謝挽容側頭看了他一眼:“你又知道?”

江離塵目光落點是她的臉:“師妹自回來後,眉頭便不曾松開過,我縱病着,也不是瞎子。”

謝挽容出了會神:“我只是這段時間同大家一起生活,看到他們得了這些事物,便如此高興,所以……”她忽然頓住了話語,微微搖頭。

民生多艱,這種事情,與眼前這江湖邪教中人自是說不清的。

天刑教教主以四處掠奪興教,手底下的人耳濡目染,又能好到哪裏去。

自嘲自己這月餘以來只顧與他看病,竟将天刑教之前種種行徑都淡忘了,險些與他推心置腹起來。

再側頭去看,他容色憔悴,身形更是瘦削,想來均是雪崩當日背了她一路所致。

先前那點不屑之意頓時又淡了。

“你若無事,便回去歇着吧。待藥好了,我給你送去。”

江離塵不知她頃刻間心思已百轉千回,靜了片刻:“我好了。成天待在屋裏也氣悶,出來走走正好能透下氣。”

兩人正說着,忽聞得面前一股糊味。

謝挽容啊喲一聲:“藥糊了!都賴你,胡亂與我說什麽話!”她伸手去抓藥爐手柄,想要将它快速挪開,反倒被這上面的溫度燙了一下。

縮手去摸耳垂:“燙得很。”

江離塵忙道:“糊了便糊了,師妹可千萬別再把手燙了。”

謝挽容隔着衣袖,再去抓藥爐手柄,暗想:這話倒也是了,反正糊了藥也是你吃。

拿過只白瓷碗來承藥。

遠處,有人聲傳來。

醉酒的陸岩跌跌撞撞,扯住她的袖子:“容兒,原來你在這!你好不給面,怎的酒沒喝完便走?”

“來來來,咱們回去繼續給鄉親們敬酒……大家都覺得你好,都盼着你留下,你可不能走了。”

謝挽容一怔:“陸岩?你怎的喝這麽多?別再吹風了,趕緊回去吧。”

陸岩用力一甩手:“我不回去!”一眼瞥見江離塵就在左近,“嘿,怎麽又是你?你個病鬼,老纏着我家容兒照顧你,煩不煩?”

江離塵袖中暗握了拳,冷眼瞧着他:“你喝醉了。”

陸岩重重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我醉不醉,與你不相幹!我就是醉了,也比你這個不能喝酒的病鬼強似百倍!憑什麽她就在這裏陪你?……怎的不來陪陪我?”

謝挽容一驚,聽他前言不搭後語,雖是醉話,卻明顯存了別樣心思。

不想當日江離塵一句調侃,竟成了真。

謝挽容內心煩躁,一下局促起來。

“……他喝多了,你別與他計較。”

仗着酒勁,陸岩叫嚣起來:“什麽他不與我計較,是我,我不與他計較!”

謝挽容被他這樣吵得心煩,轉頭要走:“咱們回去吧。”

身後一記雪球飛來。

謝挽容本能側了側身,才發現雪球不是砸向她的,而是直接砸在江離塵背上。

江離塵回頭。

陸岩手中握着雪球,掂了掂其分量,又俯身下去多抓了把雪,加在上面。

瞧那意思,一個不夠,還要砸兩個。

江離塵漠然看着他:“你這是向我挑釁。”

陸岩不依不饒:“是又如何?有本事咱們比比?!”他是村中獵戶,那一身氣力也是他自恃的資本,拉開架勢。

江離塵冷笑:“這可是你說的。”

謝挽容頭疼:“你與一個醉鬼較什麽真?”擋在他與陸岩面前,“好好的,不如都散了。”

她這舉動完全是為陸岩着想。

天刑教的手段,可不僅僅局限在武功。要真正敵對起來,十個陸岩也不是一個江離塵的對手。

陸岩側頭瞧着她,忽大笑起來,沖上前去,作勢要按住她的脖子去親。

江離塵眸間的顏色驟冷。

謝挽容擡手抵擋,沒等陸岩湊近她的臉,便一腳踹出,想起他只是個普通人,臨時變招一掌切向他的頸沿。

陸岩哼都沒哼出一聲,直接被打暈。

謝挽容明知他心有所想,就不好再去扶他:“我找人送他回去。”又不放心江離塵與他單獨在一處。

江離塵歷來是心高氣傲的,适才被他這樣一番尋釁……

“我……先送你回房間去。”

江離塵看了她一眼,終是什麽都不說,轉身便走。

謝挽容叫人将陸岩拖走,又重新回到院子裏,把适才熬好的虎筋虎骨膏盛出來。

有村民送來碗甜食,是最尋常不過的姜汁紅糖煮雞蛋。

謝挽容一并端了給江離塵送去,看他臉上并無表情,便知他餘怒未消。

“他酒喝多了……”

江離塵:“哼!”

謝挽容擔心以他的脾性,會對陸岩暗下黑手,少不得耐心性子待他氣消:“酒後的話做不得真,待他醒過來,說不得要有多後悔……”

江離塵問道:“你适才那一腳,為何不踢下去?”

謝挽容暗想:我若踢重了,他此刻安有命在。

“他喝多了才會對你出言不遜,你……”

江離塵冷哼一聲:“那是酒後無德。”

謝挽容嘆氣:這話倒是不錯的。

“無論如何,為了個喝醉的人生氣,總是不值。”

江離塵雙手握拳壓在膝蓋上,目中似已染血:“我後悔先前沒有直接廢了他的雙手!”

謝挽容暗自搖頭:他果然很生氣……

“你……那也未免太過,他只不過是說了一個……”

江離塵忽問道:“他可有一絲一毫的碰到你?”

謝挽容滿心煩躁:此人氣性如此之大,不過一句無心醉話,就要卸人家一雙手。

低頭撥弄着湯勺:“……我怎麽可能讓他近得了身。”

“你這人,戾氣如此之重。當年在天刑教便已是人人怕你,如今對着普通百姓,你也不留一點情分……何必要活得那樣神憎鬼厭的。”她實在不懂如何寬慰眼前這人,話說着說着便成了數落。

江離塵:“……”

長久的沉默過後,他低聲道:“師妹,此人借酒撒潑,并非良配。你若要托付終身,這樣的人是萬萬選不得的。”

謝挽容:“?”隐約覺得這話題的方向不太對。

江離塵繼續說道:“不論是他,還是日後的其他人均是如此。酒品如人品,似這樣的人,是斷不可交的。”

此時,他身上怒意已斂,容色真誠,冷月下整個人溫潤如同白玉。

謝挽容只道他是為陸岩挑釁一事生氣,不知話題如何又變得談論起她來,頓時哭笑不得:“你不生氣了?”

江離塵轉臉,望向窗外橘色的燈。

不時還有一兩聲喧嘩透過淺薄的窗紗入耳。

“生氣。但不是因為師妹你。”他聲音略帶沙啞,緩緩補充了句,“我家師妹,配得上這世間最好的人。”

謝挽容:“……”一時半會不知該如何接話,“……吃藥吧。”

江離塵接過藥碗。

謝挽容又道:“藥糊了會更苦,但藥效仍是在的。”

江離塵抄起一勺藥膏放進去嘴裏,眉心抽搐了下,迅速擰成一團……

謝挽容細辨他的神情:“很苦?”

江離塵淡道:“不苦。”又繼續挖起一勺,很快将那碗糊了底的藥膏吃完。

謝挽容送過碗糖水。

江離塵聞到糖水中一大股濃郁的姜味:“驅寒的?”

謝挽容點頭:“嗯。”

江離塵把碗暫擱到窗臺:“師妹,明日我想出去走走。”

謝挽容猶豫:“才剛好一點。”

江離塵道:“聽聞師妹這幾日都在冰釣,我只在書上看過,卻從未親眼見過。”

謝挽容遲疑有會,也擔心江離塵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待自己出門後便直接找上陸岩秋後算賬。

天刑教的毒物防不勝防……

“好吧。”

江離塵得寸進尺:“師妹,你收拾一下行李,咱們多去幾天,夜裏搭了帳篷,可以在雪地裏看繁星……”

謝挽容不等他說完,直接拒絕:“不行。”

且不說現在天氣太冷,不适合露營,便是可以露營,以他的身體,也經不起折騰。

江離塵輕“哦”了聲:“師妹不答應,那也罷了。我這幾日都留在此處便是。是了,前兒我好像見到這屋裏有蜈蚣……”

謝挽容心頭一跳,壓低嗓門:“你可別亂來!”

江離塵眨眼,似聽不懂她的話。

謝挽容板起臉,又覺得眼前之人可惡起來:“你威脅我?”

江離塵單臂撐着窗臺,懶聲道:“我怎麽敢。就是擔心這屋子簡陋,不知會不會有什麽蟲子來咬人,所以提醒師妹一句。”

謝挽容咬牙,隆冬之際,怎麽生出蟲子?

“我帶你出去。”

江離塵眼底笑意一閃而過:“好。”

謝挽容摸了摸他放在窗臺那碗糖水,已經快涼了,用勺子在雞蛋上戳了個洞,讓糖水灌進去:“村裏湊點吃的不容易,好歹吃一點,別糟蹋了。”

江離塵這會倒不推了,低頭喝了幾口。

謝挽容默然瞧着,忽覺他的脾氣,某些時候和那些性子頑劣的孩童很像。

一旦要到自己心儀的玩具或者是糖,便肯聽話不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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