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父母
父母
駿馬拖着車輿沒入夜色,回府時天已擦黑,整座蘇府異常肅穆安靜。
蘇長鳶下轎時腿腳一軟,太久不蹴鞠,今日一動,想是扯到筋骨了。
她沒有停下來,而是提着裙裾疾步往西廂房行去。
譚桀音緊緊跟在她身後,時不時扶她一扶。
到了西廂房門外,只見兩個丫頭白露、霜枝端着白瓷盆方才從蘇岩房裏出來,蘇長鳶叫住了兩人,丫鬟們同時回頭,朝她作揖行禮。
“哥哥怎麽樣了?”
“回姑娘的話,少爺已經宿下了。”
“我是問,他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霜枝往前傾身道:“姑娘,家醫說太醫看過了,并無大礙,又開了四副湯藥,叫好生修養着,便可痊愈。”
蘇長鳶懸着的心終于落下,長長松了氣,揮手示意霜枝、白露下去,白露則眉目緊鎖,低語:“姑娘,姥爺在正殿等你。”
她的心微沉,又篤篤往正廳走。
四處張着橙黃四腳紗燈,她借着瑩瑩燈火,穿過抄手游廊時,見院子裏月季開了,花紅葉綠的,一派馨香。
剛行到正廳門口,便見二老坐于漆紅雕百花梨花木椅上,兩人中間隔着方幾,上面擺着一套紫砂壺茶具,茶煙徐徐往上升,普洱的醇香益滿整個內室。
蘇清潭着一身暗綠圓領繡雲紋寬袍,正在安慰泣不成聲的陳舒和。
回眼一看,見了蘇長鳶,嘴角胡子一耷拉,眼裏帶着憤懑,随手将茶杯一擲,清脆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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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一幹丫鬟婆子十來餘人,個個斂神屏氣,不敢出聲。
蘇清潭扯了扯嘴角:“進來跪着。”
蘇長鳶一挑眉,自是知道了緣由。
原本父親母親是讓她出去露個面,好得除蕭起以外的世家少爺青睐,博得一個好姻緣的,走之前也千叮咛萬囑咐,叫她莫要逞強。
結果好了,她偏偏逞強,激怒了曹尚書的兒子不說,還叫人把蘇岩得腿給踢斷了。
她自己卻在宮裏吃香喝辣,玩到夜裏才回來。
她抿直了薄唇,擡腳朝裏走,裙裾曳過門檻,輕盈落在梨花木地板上,沙沙兩聲。
她端端站着,雙手抱在小腹前,并不打算下跪。
蘇清潭見狀,兩眼珠子瞪圓了些:“叫你跪着,你反了?”
他順手一抄,便抄起一旁雞毛撣子,陳舒和見狀,忙拉着他,一雙淚眼婆娑:“你這是幹什麽?”
蘇長鳶目視前方,空無一物:“女兒未做錯什麽,為何要跪。”
爹的脾氣她最是知道,看着厲害,實則色厲內荏,那雞毛撣子從來沒曾落下來過,她自然不以為懼。
蘇清潭在上面,宛若判官似的,細細數落她的幾宗罪,其一,她挑釁曹也,以致對方報仇,斷了蘇岩的腿。其二,她在蹴鞠場得意忘形,惹得太後太子殿下青睐,可她已有有妹妹嫁入宮中,她這一言一行,無異于是想和她妹妹争寵。
其三,既然得了頭籌,為何不為自己匿一個良緣,偏偏給本來就會成一對的蘇岩和曹繼林指婚。
他爹是做官的,一條條罪狀清晰明了,說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此刻将她抽筋剝皮。
陳舒和一直哭,哭她不該招惹曹也,導致她哥哥腿斷。
蘇長鳶聽了蘇清潭一陣數落,面色不僵,只輕笑着。
“笑,你好意思還笑,你犯的錯,還不足以下跪。”
她斂了斂笑意,才做出女兒柔态:“阿爹,不是女兒不跪,而是女兒替哥哥解決了心頭大患,終身大事,又為蘇家在朝中樹立了威嚴,不但不應該罰,還應該賞。”
這一說,蘇清潭與陳舒和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看着她。
她繼續說着:“第一,那個曹也已經欺負我哥哥很久了,朝中其他重臣看了,見哥哥是個不會出聲兒的,軟柿子似的,也都來踩哥哥一腳。可今日一遭,曹也親自在我哥哥面前磕頭認罪,其他人見了,還不尊敬着哥哥一些,也忌憚我們一些。”
蘇清潭眉眼一轉,落在她身上,不忍疑問:“忌憚?”
她篤定:“對,忌憚,阿爹也身在朝中,你便是因為步步退縮,叫那些跋扈小人鑽了空子,一時受辱,一世受辱,忍一時五髒俱焚,退一步跌落深淵,該強硬的時候,阿爹還是要強硬。現在你的女兒是蘇良娣,未來的皇妃,你害怕什麽呢?”
蘇清潭還不知道,他日後會父憑女貴,升上去做禮部尚書。但是到了那個時候,哥哥已經失去曹家姐姐。
他抿直了唇,細細思索,女兒說的是有幾分道理,只緣不知道蘇錦鶴在宮中究竟是個光景,他亦不敢妄來。
“你繼續說。”他揚揚雞毛撣子,幾片鮮亮的大公雞羽毛泛着漂亮的光。
“其二,我無意在太後娘娘面前招搖,只因為太後娘娘心系外祖母,才叫我跳了一曲反征戰《采薇》,況且說要我做太子妃的話,也都是玩笑而已。”
陳舒和吸了吸鼻子,擦着眼淚:“玩笑,你可知道,這件事已經傳遍了宮中,皇帝也知曉了,若是真的下了聖旨來,你讓你妹妹如何是好?你們兩姐妹,難道要争寵嗎?”
蘇錦鶴自小流落在外,性子也是嬌弱愛哭一些,更像是母親,如今接了回來,聽她過去悲慘遭遇,更憐愛得不行。
眼下陳舒和的淚水,怕也有一部分為她而流。
她前世早已習慣母親的偏袒,如今知曉她偏袒,心中沒有半點浮動,只心平氣和:“阿娘疼愛妹妹,我難道不是嗎?我比你更心系流落民間的錦鶴,想要用盡方法彌補她,可是阿娘別忘了,慧極必傷,你如此偏愛她,焉知她......她早已把胡翠危視為生母。”
陳舒和聽聞,眼神愈發地無助,淚水一股股溪水般洗滌着面容,哽咽着,壓抑着,似乎撕心裂肺般疼痛。
蘇長鳶知曉她自責難過,以至于前世,被蘇錦鶴聯合胡翠危設計陷害病逝,她都還拉着她的手,替蘇錦鶴開脫。
“別怪你妹妹,她只是受小人蠱惑,是我虧欠了她。”話音一落,蹬腿撒手人寰。
父母愛子,常覺虧欠。
就是這份虧欠,讓她死在了親生女兒手裏。
望着陳舒和滿臉淚水,蘇長鳶只一陣心疼,她上前遞過手絹,輕輕替她拭淚,滾燙的淚水透過絹帕,染濕了指尖,她微微顫抖:“阿娘,你切莫忘記了,我也是你的女兒,自小養在外祖父家中,與你們聚少離多,況且,我只比妹妹大半個時辰。”
陳舒和止住哭聲,俨然驚詫望着她,似乎才意識到,原來她也是那個需要被捧在手裏的小女郎,需要父母疼愛。
她擡起手欲抓她,蘇長鳶平靜地收回手,後退了兩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鳶兒......。”
蘇清潭見狀,輕咳了一聲:“長鳶,你母親不是那個意思,你也是我們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今日之事,不單單關心你妹妹是否會被争寵,我們也是為你的未來着想。”
蘇長鳶驀然不作答,其實自小她都知道,蘇錦鶴生下來比她嬌小纖細,體弱多病,又更愛哭鬧,自然要多受些寵愛,她并不在意,縱然是她也疼惜她這個唯一的妹妹,可就是這樣的疼愛,造就了她前世悲劇的人生,她的母親,她的一雙兒女,還有她自己。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擡眸望着二老:“你們且寬心,女兒已有了主意,今日在蹴鞠場,女兒相中了清雅俊逸,風度偏偏的少年郎君,且與他緣定三生,他自會來提親。”
聽她這麽一說,陳舒和不禁驚訝,朝蘇清潭看了一眼,蘇清潭也納罕,欲言又止,手裏捏着雞毛撣子,緩緩垂下去。
本擔心她落入賊人之手,現如今見她已經有了意中人,卻又十分落寞。
他重新端起紫砂杯,小小呷了一口,故作平靜:“你看上的,是誰家的公子?” 陳舒和附和:“是呀,我們也好給你參謀參謀。”
蘇長鳶抿着唇,前世她已經參謀透了,整個大周朝堂沒一個她心儀的,只有讨厭的,和更讨厭的,她也是在泥淖中選男人,選了一個最讨厭的。
“阿爹阿娘,你們放心,我已經打聽過了,這個人定是全長安城,獨一無二,無人可以比肩的美男子,且他曾許諾過我,要助我一世周全的。”
“我相信有他在,我們蘇家,外祖父一家,百年百世,都會平平安安。”
畢竟,蕭起對他同黨皆是如此,他從未殺過一個親信。
二老再想尋根問底,她便默不作聲:“阿爹阿娘,女兒有些乏,先下去了。”
臨近子時,蘇長鳶輾轉入睡。
或許是因為白天見了趙烨,腦海裏便種下了有關于前世的畫面。
她做了個夢。
夢裏出現了許多畫面,是黑白色的,有時候是她一對兒女的落水的畫面,有時候是母親服藥的畫面,甚至還有表兄陳家被抄家的畫面等等…….。
那些不好的畫面幻化成一巨大的手,朝她擎來,狠狠扼住她的咽喉。
她使勁掙紮,口裏喊出三清祖師爺的大名,那只無形的手慢慢松開,離開時依依不舍。
長鳶終于醒來了,出了身虛汗。
窗外月影橫空,十分安靜。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東宮太子也正在做着一個可怖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