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尋醫
尋醫
蕭起終究是武将,骨子裏性子強勁,不似素日裝得平易近人。這種微妙的感覺,是她自從嫁入蕭府之後發現的。
蕭起素日是不喜愛笑的。
他若是不笑,臉上總是挂着副歷盡滄桑的頹感,從前她不懂,現在她也是一知半解。
他其實與她一般,都是可憐人罷了。
她可以重生,而他就沒那麽幸運。
他的手掌微熱,掌心還留有尚未退卻的薄繭,五指緊緊地握着她的小手,行走間起了一層薄汗,慢慢沾濕她的手背。
兩人到了一處銀杏濃蔭樹下,旁側有套白石砌成的桌椅,他輕輕松開她的手,行到桌旁邊,彎腰拂袖輕掃了一下石墩,将上面樹葉灰塵盡數弄幹淨:“坐吧。”
蘇長鳶咽口唾沫,走到石墩前坐下。
蕭起從随身帶的包裹裏掏出一塊小軟墊,擱置在桌上,又掏出一藍田玉小瓶,上面雕着不知名的青草葉兒,十分精致。
他旋即擰開瓶蓋,啵兒的一聲,瓶子裏散出幽幽清香,沁入肺腑,就好似冰冷的雪。
蘇長鳶将手順勢擱在了明黃刺繡的軟墊上,傷口朝上。
蕭起按住她的手腕,将玉瓶傾斜下來,對着她傷口處,輕輕一抖。
濕滑透明的液體從瓶口流出來,堆在傷口處,一陣刺痛傳來。
蘇長鳶嘶了聲,咬緊牙關。
蕭起瞥了她眼,将瓶子放下:“會有一絲刺痛,不過片刻就會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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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點頭,見他探出一食指,輕輕在她傷口上轉圈。
“疼。”
蘇長鳶沒忍住,其實不是疼,是又癢又疼,就好似被人拿捏住了一般。
蕭起勾起了一絲唇角:“既然疼,方才為何不在衆人面前說,非要掩飾自己受傷。”
方才?
她一愣神,蕭起方才就在?
下意識問道:“原來太傅剛剛就看見我了。”
他那般心細如發,在人群中看見她雙眉蹙起,面色痛苦地離開,繼而跟上來。
旁的人都不知道她異樣,偏偏就他知道。
蕭起果真是個可怖的人,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被他收在眼底。
若是她真做錯了事,恐将命不久矣。
蕭起果真面色不悅,但他很快調整微表情,一雙眼微微擡起來,眼睫毛翹起,眼尾帶着笑:“看見了,看見你與玄森擁抱糾纏,原來佛堂上課,上的是這樣的課。”
他微微笑着,似乎在看戲,但話語中又帶着幾分譏諷。
蘇長鳶睫毛眨了眨,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她氣紅了臉,胸口起伏頗大:“太傅,你這話什麽意思。什麽擁抱糾纏,分明是那香爐險些砸到了我,他情急之下才救得我。”
蕭起笑了下:“我不過是提醒你,宮中人多眼雜,你需謹慎行事。”
蘇長鳶也知道自己過于動容,玄森是她恩人,她想要維護他,奈何關心則亂。
她低下頭,沉思了片刻。
蕭起又道:“在宮中,就算你不害人,保不齊有人抓了你的錯來害你,你小心謹慎些。”
這話聽得又不像是挖苦諷刺她,倒是真的關心。
她并不想與蕭起關系鬧僵,知道兩人哪怕是形式婚姻,蕭起也是要名聲的,她是應該提防。
她點點頭,這才擡起手:“夫君,你這良藥真管用,我一下就不疼了。”
擠出一個笑容,仰頭看着他。
陽光透過罅隙落在她臉上,照得她面容一片亮一片暗,雙眼宛若泉眼,透過清澈的泉水來。
蕭起錯開了眸,搖搖看向別處:“自打你進門以後,我還未同你一起出行過,過幾日陛下要去蕭鹿山春獵,你可有興致一起去。”
她憋悶在家,總歸會孤寂無聊,老想着別的事,帶她出去散散心,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臉上神情凝固,就像是被點了穴,僅有雙眸在動。
嘴唇喃喃說着:“蕭鹿山,春獵?”
蕭起不知她想着什麽,點頭:“宮中大臣的女眷,都會跟着去。”
蘇長鳶記得,蕭鹿山春獵時,太子趙烨遇襲,是蕭起舍身取義,替太子擋箭,導致後背身中一箭,自那以後,趙烨十分信任他。也讓他在以後的仕途中越走越順。
這蕭起本本屬于太子一黨,行刺的賊人很明顯,乃是梁王一黨,只是那次行刺未能成功,賊人也未能抓獲,皇帝雖有懷疑,但始終沒有證據,此事就那麽不了了之。
而受傷的蕭起也在家裏躺了整整三個月,才休息好。
想到此處,她忽然對蕭起心生憐憫,他也是個苦命人啊,怎麽剛剛治好了腿傷,沒幾個月,又要中箭傷。
怎麽叫他不受傷呢。
蘇長鳶深思着,眼前卻晃過來一只手,他搖了搖:“你怎麽了?”
她回過神來,轉而看向他,一只手緩緩伸向他衣袖,對着他袖子扯了下:“夫君,我不喜歡春獵,能不去嗎?”
蕭起垂下睫毛:“你若不願意,自然可以不去。”
她抿平了唇角:“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不去嗎?”
一雙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倘若他不去,那就沒有人替趙烨擋箭,依着趙烨柔弱的身子,說不定當場就命喪在那。
倒也不用她再動手,死了幹淨。
可趙烨若是死了,待陛下賓天以後,梁王登基,依着梁王性子,第一個就會殺了她,還有一直與他意見相左的蕭起。
她腦袋一團亂,就像淩亂的繩結糾纏在一起,找不到頭,找不到尾。
到底要如何是好啊。
這邊亂着,蕭起冷淡地回答:“我不能不去,陛下親自下令,叫我做太子軍師。”
她眼裏閃爍的光芒一下黯淡:“打個獵還要軍師,夫君你腿腳不便,就不能同陛下說說,你不方便上下山?”
蕭起自沒順着她的話說,倒是從她的咄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異樣:“你為何一直阻攔我?”
他的語氣,帶着審視的盛氣淩人,又帶着謀略者幾分懷疑。
蘇長鳶找不出的理由,只垂下了眼眸,看了一眼手腕上漸漸憋下去的水泡,心嘆,罷了,還是尋其他的機會幫他。
她搖搖頭:“沒,我只是擔心夫君你的……”她還未說完身體二字,蕭起似聽夠了她這般虛與委蛇的話,眉頭一擰,轉身就走。
看那眼色,似乎下一秒就要上手捂着她的嘴,叫她別假惺惺了。
好吧好吧。
原來蕭起也并不會一直與她裝下去,日子久了,慢慢就暴露出真面目了。
她也落得輕松自在,不必再假仁假義假笑了。
見那緋紅色小圓點遠去,她也慢慢站起了身,朝着他喊:“夫君,等等我。”
回去的路上,蘇長鳶反複擡起手,撩開軟煙輕紗衣袖,檢查手上燙紅的傷疤。
那藥果真有起效,抹上去不過一個時辰,碩大水泡竟已經消去了一半,好在沒有破皮,不然得疼死她。
見傷疤已好,她輕輕垂下手來,擡頭觀察面前這個小郎君,從前她對他抱有偏見,知道他整日抱着本書,不是孔孟、就是老莊、不是《詩經》便是《內經》,看書雜,卻不亂,都是集大家的精粹著作。
昔日以為他是附庸風雅,故作文采,想不到還真有兩下子,這會兒,他正拿起一本《內經》,安安靜靜地看着。書舉在眼前,遮擋着雕刻般的下颌線,僅留一雙眉眼。
她小心翼翼湊上去,輕聲咳着:“看到哪裏了?”
蕭起翻了一頁書,朝她看一眼:“髒腑篇。”
她崇敬沖他豎起大拇指:“想不到你這麽厲害,府上分明有了家醫,還要學習《黃帝內經》。”
他聽她說話,便放下書來:“我也是閑來無事,只通了皮毛,要是真的治病救人,還是需要通岐黃之術的醫師才行。”
她緩緩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那你怎麽會研究起醫道,或者說,為什麽對這個感興趣?”
剛問完話,她忽然就明白了答案,有的時候就是如此,嘴跑在腦子前面,讓人後悔。
蕭起很自然耷拉下眼皮,深吸一口氣,不作答。
蘇長鳶朝他腰以下晃了一眼,連忙道:“你不必回答,我随口問的。”
他裝作不在意的神情,朝她看來,一雙眼睛倒顯得十分真摯:“之前偶得一通岐黃之術的大師,是他救了我一命,我也深感醫道的奇妙,知道人體自我修複的能力強大,久而久之,就研究了起來。”
怪不得,他說到人體自我修複能力強大,難道他是想,想要治好雙腿,還有他的隐疾?
她下意識看向他腰間和雙腿,發了一會兒呆。
真是可憐啊,求人不如求己,想必那位老先生也安慰過他,他還可以恢複,所以他在孜孜不倦學習着。
蕭起感覺到一束目光朝他身下劃過,他便看了過去,見她那雙杏仁般的眼眸眨了眨,散發着憐惜的光芒,瞬間耳目發燙,他下意識彎了彎腰,将手擱下來,用書擋在雙腿之間:“你又在看什麽。”
那雙眼立即往上一擡,和他四目相撞,眼中閃過一絲葳蕤的光芒,好似那燭火欲息欲燃之間,迸發出來的星點光暈。
她端正側過身去,雙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之上,手指淩亂地扭在一起,打着結,欲蓋彌彰說道:“我發呆,什麽也沒看。”
她不會撒謊,此時雙頰染了層灼灼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