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趙烨

趙烨

僻靜的隔間,左天覆引着蕭起一前一後進了屋,便匆匆關上了門,用木栓輕輕落了鎖。此處安靜,只聽得哀樂聲遠在天邊。

左天覆掌心輕壓着門,沒有回頭,只道:“方才外甥所說的話,究竟是何意?”

蕭起緊了緊手中折扇,雙眼依舊帶着幾分朦胧的水霧,他低聲道:“舅父其實比我更知道,表兄弟的死實則與某人有關。”

“某人?”

他轉過臉來,一雙瞳孔不由放大。

蕭起眉峰輕斂,擡起頭:“為什麽事情偏偏查到他那裏,線索就斷了?陛下是不想查,還是不願查。”

左天覆的情緒不由緊繃了起來,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他眼神掃過蕭起,猶似醍醐灌頂一般。

這麽久以來,他一直不信,梁王本是他一心想要輔佐登基之人,也是可造之才,怎麽會殺了他的兒子。

事情發生這麽久,梁王也不敢正面與他商議此事,說要來吊唁,卻只是遠遠看了眼便走了。要說沒有異常,怎麽可能沒有異常。

他敏銳多疑,早就察覺到了梁王的不正常。

只是一直不願意承認。

他無力地拉了把椅子坐下,重複着他的話:“你說得對,陛下是不想查。”

見他整個人恍若失神,蕭起繼續道:“舅父,昔日你我雖然在朝堂政見相左,但都是為公,并無私人恩怨,如今舅父有事,外甥豈能坐視不管。”

左天覆深知其中要害,眼下,他不僅是單單失去了一個兒子,他還失去了可以依靠的靠山。

昔日他是梁王一派,而現在,梁王也不是他能依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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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孤立無援的。

他靜靜地注視着眼前這個少年,眼中充斥着一抹不明的意味:“外甥的這是何意?”

蕭起手握折扇,朝他欠了欠身:“過去舅父一心向着的人,能輕易要了承風的性命,可見此人本性窮兇極惡,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之輩,跟着這個的人,舅父難道不怕夜裏睡不着覺?”

蕭起字字珠玑,每個字像刀,紮進他心裏,他心裏一陣絞痛,這麽多年來,他處心積慮維護的人,卻是如此狠厲怪物。

想他人生半載,看人識人的能力還不如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心中自嘆不已。

他半眯着眼,眼周布滿荷葉般的褶皺,唇角往下,幹枯的胡須随着烏青的唇角一動一動,止又欲言。

蕭起見他有所動容,趁此推進:“陛下身體越發欠安,舅父還是要早為自己打算。”

左天覆何嘗不是如是想的,他雙眼閃過一絲希冀,但又很快寂滅:“老夫何嘗不想,只是機會......。”

剛說到機會二字,遠遠便聽見靈堂處傳來小厮的傳話,說太子殿下來了。

左天覆不由一驚,屏息凝視眼前這個少年郎君。

蕭起展顏一笑,手握折扇朝他輕輕欠身:“舅父請。”

蘇長鳶讓小厮靜候等着,不過片刻,便聽內室傳來說話聲與腳步聲。

兩人從內室行至靈堂,滿面的和氣,已然一副冰釋前嫌的模樣。

聽小厮傳了話,左天覆便又請蕭起一同前去迎接太子,蕭起自然沒推诿,多番模樣,無不虛與委蛇。

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她不由慨嘆,蕭起怎不去演戲呢,若是去演戲,那定是叫長安男女老少都追捧的優伶。

雖是盛夏,但停靈處靠西,後背又靠一巨大的梧桐樹擋陰,堂內漆黑的棺材木板下更由水晶琉璃作為底座,裏面塞滿了冰塊,冰塊慢慢消融,四周吱吱冒着冷氣,散開一圈圈綠煙。以致整個靈堂顯得無比陰涼。

蘇長鳶本就驚寒,不由得朝火盆靠近了些,又重新拾掇了一捆新紙錢,一頁頁撕開了堆放地上,很快,就起了一個小小的金土堆,空氣間也彌漫着那通往地獄的銅臭味。

須臾之間,又聽院落傳來了動靜,十來個人的腳步聲擁簇着往堂內過來,太子的聲音婉轉:“是這裏了。”

左天覆颔首:“太子殿下身份尊貴,還請止步,小心犬子沖撞您。”

趙烨盤着手裏檀香木珠:“逝者已然登仙,還說什麽沖撞不沖撞的,孤既然來了,怎麽能止步于此。”

說罷,邁腿就往堂內來了。

太子素不愛白色,今日卻穿了一身素白的常服,寬袖寬袍,腰懸藍田白玉,頭簪碧玉冠,發冠兩邊用白色的縧子在下颌打了結,更襯托他面若好女。

他眼睛本就生得大而圓,好似甜杏,像是掩不住一絲一點的情緒,見了那樽漆黑杉木棺材,登時雙眼蒙淚,嘴角抽顫。

不時丫鬟用白色托盤捧上來一支白燭,太子點了,随後立在棺材兩端的供奉臺上。

他又立于棺材前,扼腕嘆息了一陣,随後又走到火盆前蹲下,伸手過來撿紙錢,蘇長鳶埋頭理着紙錢,将手往前一送,兩人的手便不經意擦過。

她頓時覺得背脊生寒,毛骨悚然。

死人沒叫她心驚,魂魄沒叫她害怕,眼下這鮮活的大活人卻不知道拿了她哪一根筋,叫她無端地難受。

她忽然感覺胃裏翻滾難受,像是要嘔吐出來。下意識掐了把掌心,疼痛叫她短暫地清醒,她輕輕挪了挪身軀,與他拉開了些距離。

趙烨朝她瞧過去,不知這一瞧,叫人瞬間失語,她身披素缟,披風下隐隐顯出裏邊的蔥綠色錦緞襦裙,盡顯玲珑身段,雙手似軟煙羅紗罩筍尖,兩靥如白色流雲染晚霞,如此清減裝束,也難掩她婀娜之态。

如此情景,他分明在夢中見過。

夢裏,也是這樣的一張臉,披麻戴孝,滿眼涕淚,她獨自坐在火盆面前,像這樣,一把把燒着紙錢,面前祭拜的卻不是大人棺椁,而是一套套小衣服,那些小衣服一看就是尚未足月的孩子穿的。

夢中的她失去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

她說:“皇上,就讓妾去昭化寺為她守孝吧。”

他十分不在意,又像是十分生氣,就那麽放她去了。

醒來後又暗自嘲笑,為何會夢見錦鶴,又做着這樣的夢,太叫人稀奇了。

如今見着蘇長鳶這身裝束,又覺得她好像才是夢境中的女人,端正自持,言語從容,不嬌不憐,不俯首垂眉,不故意讨好。

他就那麽盯着她,忘我地看着她,試圖從她身上找出她與夢境女子不同的地方,但越來越覺得相似,比蘇錦鶴還要相似,她豐腴袅娜,錦鶴纖瘦單薄。

此刻三魂已經出了兩魂,他眼神也似被勾走了一般。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張清冷男子的臉瞬間擋住他的視線。

“殿下。”

蕭起的眉微微斂起,眸光中帶着幾分警惕,他嘴角抿得直直的,用折扇敲打着手心,噠的一聲,把他從失魂落魄中拉了回來。

他下意識打了個寒戰,眼睛眨了兩下,這才收斂了眉目,半笑道:“怪我,一路上舟車勞頓,些是困了,才如此出神。”

青天白日的,他在想什麽,眼前的女子,分明是太傅夫人,他又緣何生出這般不倫不類的想法來。

左天覆這見狀,上前兩步道:“太子殿下遠道而來,若是不嫌棄,便在微臣的廂房稍作歇息,待午後路間散去了燥熱,再行回宮不遲。”

他擡袖擦了擦額間的冷汗,略微點了下頭。

左天覆見狀,便看向一旁的承月:“月兒,還不趕緊帶殿下去歇息。”

左承月原本氣息奄奄,無精打采,聽說太子趙烨來了,倒似有了幾分精神,她立即抹幹臉上淚痕,掙紮着起來,整理好衣裙和發飾,才從容行到趙烨跟前,細弱蚊蟲的聲音道:“殿下請随我來。”

兩人相繼出了靈堂,過了很久,蘇長鳶緊繃的身軀才軟下來,松了口氣。

這輩子虧得沒有嫁給他,又在他那絆住腳,想想光是不經意的觸碰都叫她惡心,若是真的要嫁了,她怕是等不到上斬頭臺那天,當場就能抹脖子去了。

蕭起雖然不知她發生了什麽,但見她臉色不好,便過來勸道:“哪裏不舒服,先去廂房歇歇。”

她搖搖頭:“本是過來幫忙的,別忙沒幫到,反而人不見了,叫太尉府的人笑話,你且先去忙吧。”

他也是夠累的,又是左天覆又是太子,外面又有許多梁王的心腹,今日之後,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倒戈,多少人動搖。

蕭起忽然靠過來,一把拿住她的手腕:“太尉府缺了你就不轉了,我也不怕人笑話,倒是你,若暈倒在此,才真真叫人笑話。”

他粗粝的掌心緊緊捏着她,溫度過于熾熱滾燙,就那麽拉着她往後院廂房去。

她再次感受到男子力氣的強大,被迫起身,踉跄了兩步方才走穩。一路她轉動着手腕試圖掙脫,可越是掙紮,他便捏得越緊,絲毫不給她溜走的機會。

“蕭起,放手。”

蘇長鳶不由叫着他的大名,他也不說話,也不顧院落裏來人的眼光,就那麽拽着她一路走到西廂房,行到一處靜室,他咯吱推開門,将她連拉帶拽拖了進去。

房間內擺了一方小紫檀木雕螭床榻,榻上安了條暗紅色流雲紋織錦軟榻,一條同色系長圓枕頭。

蕭起将她按坐床榻上,身體不由前傾,身後披散的頭發順着肩到了胸前,絲絲縷縷宛若輕薄的紗,飄蕩起來。

他清冷的眼眸逼近,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你就在此歇着。”

說罷,這才松開了手。

蘇長鳶轉了轉被他抓紅的手腕,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安靜地坐下來:“你呢?”

他将胸前的頭發往後輕撥,手自然落在膝蓋上,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如玉。

“我?”

她點點頭,只要蕭起一出去,那必定會忙得沒有時間歇腳,明兒一早就要出殡,若是不趁這個機會睡一覺,估計得熬一整個大夜加明日一整個白日。

他這般關心她,她又不是一個狠心的人,也自然會替他考慮一二:“對。”

說吧,她很自然蹬掉了那對牡丹繡花軟底鞋,趴上榻去,這方榻不算大,她上去以後,便主動到了裏邊,留下外面位置,那位置不寬不窄,剛好能夠一個成年男子躺下。

知道他有隐疾,她早就沒拿他當男子看待,她撿起沾在軟墊上的裙紗,輕輕拍了拍外側:“你也上來休息一會吧。”

自打上回左承風的事出來,兩人已經分開床睡很久了,蕭起睡在主屋,她則睡在裏間碧紗櫥,互不幹涉。如今她忽然邀請他同席共枕,他自然驚詫起來,瞳孔也在陰暗的角落不由放大了幾圈。

“我嗎?”蕭起不由懷疑。

蘇長鳶哪裏知道他在想什麽,自然點頭:“這屋子裏也沒其他男子。”

“我不困。”蕭起語氣有些僵硬。

行吧,蘇長鳶不強求,她将一旁流雲錦緞被拉上來蓋住小腹,就那麽歪在榻上,面朝着牆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長鳶睡去,睡着時呼吸極其淺淡,僅有胸口微微起伏。

他這才起身,平躺在床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偶爾從懷裏掏出綠色的祈福香袋,把玩了一番,又将它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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