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葬禮
葬禮
一陣冷風透過竹簾與紗幔傳來,酷熱的天,蘇長鳶不忍打了個冷噤,雞皮疙瘩在半透明的軟煙羅紗下一顆顆冒起,她用手搓了搓,将那些發毛的皮膚捋平整。
便聽見禮佛的鳴鐘響起,噔,噔,噔餘音繞梁,清脆的聲響令她牙齒打了個顫,她緩慢睜開眼,剛擡起頭,便透過揚起的薄紗幔,對上了冷冰冰的眼。
難怪,她總覺得肌膚在接受一種酷刑,就像冰冷刀片輕輕擦過皮膚表層,那種欲要割破卻又沒有割破的感覺,讓人又癢又悚然。
她大吸了一口氣,原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蕭起就是這樣監視她的嗎?
她心虛地錯開眼,起身将桌上筆紙硯收好,緊了緊斜挎小包,又和同伴告了別,才小步繞出了慈恩殿,行到蕭起素輿近處,止住步,欠身行了行禮。
“夫君今日怎麽這麽早。”
她半掀眼眸,見蕭起方才從冰涼的一瞬抽離出來,只是語氣依舊硬邦邦的,硬邦邦的嘴,說硬邦邦的話:“陛下今日身體欠安,便早下了朝。”
原是如此,她點點頭,蕭起又仰頭看着她:“還有,左太尉之子不幸遇難,我得前去守靈,你若是身體欠安,就不必......。”
蕭起作為左天覆的外甥,縱然從前有居多過節,眼下這關鍵頭,他還是得前往吊唁的,況且這也是他進一步離間太尉與梁王的機會。
她忙說道:“我沒事,既然是給表兄弟守靈,我哪能缺席。若是真的不去,明事理的人知道是我身子不适,可外人看來,還以為太傅與他們關系不對付呢。”
蕭起眉梢輕擡,眼看着臉上的陰雲散開了不少。
兩人一左一右,緩緩朝南華門走着,很快出了太極宮,上了馬車。
夏日天熱,她搖着團扇,蕭起搖着折扇,她仔細看過去,忽地納罕,分明見他折扇上綁了祈福香袋,現如今卻空空如也,不見那一抹深綠。
“我給你的祈福香包,你怎麽沒綁了。”
蕭起呼吸時胸口微微起伏,一雙眼朝她瞥來,帶着幾分淺笑:“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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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長鳶先是有幾分驚訝,随後又想到,他本就不喜這等物件,丢了就丢了吧,于是只淡淡地哦了一聲。
蕭起見她如此不在意,倒是比她生氣還要令人心口發堵,他不由道:“你就不怪我?”
“為何要怪你,既然是我送給你的東西,那以後便是你的,随意你怎麽處置。”
蘇長鳶柔聲但硬氣地回應着他。
他卻自嘲輕笑了一聲:“你原來說,那香包是特意給我的,結果呢,你哥哥有,公主有,譚桀音有,就是你的玄森大師,也有。”
不是單獨給他的,為什麽偏要說是特意地。
蘇長鳶不知蕭起怎麽是這般小性子的人,心思比好多女兒都要細膩吃味。原來是為這事跟她鬧呢。
不對呀,他鬧什麽,這有什麽好鬧的。
蘇長鳶愣是不懂他的意思,但想到,的确是她把話說錯了,蕭起又誤會了,才會鬧成這樣。
所幸她咳了咳:“夫君,你誤會了,我沒說只給你一個人的。”
蕭起默不作聲,只埋頭扇扇子。
只覺得有一雙冰涼的手淺淺牽起他的衣袖,隔着薄薄的衣衫,一股冰沁的觸感傳來,他轉過頭去,見蘇長鳶言笑晏晏,紅唇露出白皙如貝殼的牙齒,唇瓣柔軟翕動着:“我是因為喜歡綠色,才把綠色的給你,所以說它是最特別的。”
她一雙杏眼撐開,濃眉的睫毛根根分明,又濃稠得似兩只蝴蝶的翅膀扇動着,瞳孔因為靠近他,避開了強光,邊緣漸漸擴大,就像蓋雪的圓眼睛,無辜,真誠。
他很快移開了眼,不與她對視,也不再說話了。
*
馬車行到太尉府近處,遠遠便聽見了凄厲的哀樂聲,蘇長鳶掀開車簾一望,見太尉府大門口已經擺滿了密密麻麻的花圈、花籃、白菊、門口披了白色帳幔,兩邊插滿了白色飄旗。
蘇長鳶與蕭起下了馬車,便由披麻戴孝的小厮上來迎接,有人進了府裏去傳信,不一會兒,左太尉便從門口迎了出來,他身着孝衣,額上綁了白帛,面容枯槁,形似丢魂,不過幾日光景,他已鬓白如霜,昔日的那些淩厲與倨傲,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打擊,摧殘十之有五了。
他沒有掉淚,也不能掉淚,出了這麽大個事,太尉府上上下下還需要人打理,哪裏就輕易能落淚。
他眼中布滿了紅血絲,上來時虛虛朝她二人行了個禮:“外甥,外甥媳婦來了。”
這回沒有稱呼他太傅,還用了相對親切的詞語。
蘇長鳶與蕭起連忙回禮,兩人都寒暄幾句,又叫他節哀順變,便被他請了進去。
蕭起身後的随從則将所帶的花圈,花籃,紙錢,禮金,一并送往禮賓處。
院子裏擺滿了酒宴,早已經有賓客拉着家眷們相互哭念,誇贊左承風是大孝子,說天妒英才,年紀輕輕就這麽把人收走了,又說什麽白發人送黑發人之類的話,好一陣痛哭流涕,相擁而泣。
對比下來,蘇長鳶則顯得過于平淡了,她實在是哭不出來。
那些人的眼淚究竟是怎麽流下來的,明明都知道左承風罪有應得,活着時就受人诟病,死了以後,卻全部都惦念起他的好來。
她搖頭嘆息,又被引着往裏間走。
逶迤來到了停靈處,這裏則顯得清幽安靜多了,雖有幾聲哭泣,但卻伶仃悲恸,像是抽泣一般。
彼時,已有丫鬟将守靈所需要的白色披挂孝服,白抹額,白花捧了過來。
蕭起探出手去,撿起白抹額綁在頭上,又撿起披挂,轉身拉過蘇長鳶,她半蹲下去,只聽披挂被展開,繼而罩住了她的身軀,一雙手拉過兩端的絲帶,引着她微微往前,她被迫擡起頭,仰觀着近在咫尺的臉,鼻息從在她臉上輕輕掃過,手指溫柔在她脖頸處打着絲縧,時不時觸碰到她肌膚,他溫言細語道:“夜裏會冷,你把這個穿好。”
她不敢呼吸,只眨了幾下眼,無端地望着他,抹額把他襯托得越發清冷無垢,一雙新月眼閃爍着無限關切,她不由暗忖,蕭起究竟是真的關心她,還是在給人做戲呢。
打好絲縧後,他很快抽身離開。
蘇長鳶緩慢地站起來,微笑着理了理衣裙。她看托盤還有一朵白色的簪花,于是伸手撿來,也不佩戴,只緊緊握在手心。
她正贊揚他,還是有一點人性的,且聽一聲木輪壓過地板,咯吱行至紅杉木棺材旁,他的身影微微顫抖,右手輕輕扶着棺木,左手緊捏着拳,抵在鼻尖處,一聲悲怆的氣息從他鼻腔傳來,他哽咽着,喉嚨間擠壓出一絲哭腔:“表兄弟,死得太冤了。”
眼睛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紅的,一絲淚珠似斷線一般,嘀嗒,嘀嗒,落在他手背上。
蘇長鳶不由心中發毛,不是,他是什麽時候醞釀的情緒,又是什麽時候把眼淚擠出來的。為什麽她一概不知。
他感之深,情之切,哭得是無比克制,卻叫人無比動容,若不是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她都要信以為真了。
這哭聲驚動了左天覆,他自身後走上前,靜靜地望着紅杉木棺材,也跟着悄然無聲地抹了把淚。
“外甥何出此言呢。”
蕭起忽而轉過頭,一雙眼裏閃爍着晶瑩的淚珠,他仰着頭,活脫脫有幾分可憐模樣,眼睛就像她在林間見到的小鹿。
“舅父,這件事情,難道不覺得有蹊跷。”
左天覆目光一滞,緩緩轉過頭來,眼神也不由犀利了幾分。他何嘗不知道有蹊跷,奈何無人可以訴說,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将事情展開來想。
他下意識打量了一圈停靈的房屋,擡起衣袖抹了一把眼淚,繼而雙手恭迎,将蕭起請到別處去談話了。
蘇長鳶望着兩人遠去的身影,不忍慨嘆地搖搖頭。
回過神來,見角落裏跪坐着一個年方二八的少女,她渾身素缟,兩條垂丫髻上僅簪了白花,昔日活潑靈動,秀美妍麗的小表妹此刻像換了一副性子,雙眼已經哭得紅腫如桃,依舊有銀線似的眼淚潸潸墜落,無聲無息。
她緩緩行至火盆面前,蹲下身去,撿起地上泛黃的紙錢,一把又一把撒進瓷盆裏。
左承月望着眼前那團火,眼皮無力地耷拉了兩下,看着模樣,倒像要睡過去了。
蘇長鳶心生憐憫,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失落的少女,只用手輕輕拍了拍她肩:“承月,你去休息一會兒,這裏我來就好。”
少女搖搖頭,嗓音低啞:“不用了。”
不一會兒,傳事的小厮從門外跑到院裏,他高聲喊道:“老爺,太子殿下駕到。”
蘇長鳶轉過頭去,那小厮迎了上來:“太傅夫人,敢問姥爺何在?”
此時左天覆正與蕭起商議着要事,怕是不好打斷,她朝裏看了一眼:“些是在忙,舅媽呢。”
他躬身身體答話:“太尉夫人前幾日因日夜守靈,連哭了三日,眼下好不容易睡去了,不好打攪。”
說罷,小厮轉而求助左承月:“姥爺不在,夫人不在,小姐您出去迎接一下吧。”
阖府上下竟已經亂成這樣了,蘇長鳶不由得嘆息。
左承月僵硬地轉過頭,雙目失神點點頭,一手撐着地面,就要站起。
蘇長鳶忙一把将她按回去:“你如何去得,好好休息。”說罷,不由厲色看向那小厮:“你們姑娘身體已經虛弱成這樣了,如何出去迎得了太子。”
小厮也面露尴尬:“夫人說的也是,只是太子大駕,小的不敢耽擱,要麽,夫人前去接駕。”
蘇長鳶自哼一笑,叫她去接駕,那還真是叫錯了人,她緩緩道:“我怎好去接駕,你且叫太子等等。”
小厮震顫,這世上還有人叫太子等等的,怕是只有她頭一份的,卻見她殺伐果決不像是開玩笑,他便只好不再說話,垂手在一旁,等着太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