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傅寒聲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他比一般人早熟、有天賦,很早就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并且為之堅持不懈,終于有了今天的所謂成就。
似乎,生活中的大部分困難,他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克服,良好的決策能力和行動力,讓他始終可以将理想轉化為實際。
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他懼怕,只要是他出現的地方,別人就會将他視為依靠,這種信任,是他強悍能力和沉穩氣質的有力回響。
一直以來,他也在這樣有意無意的要求着自己,他很少和什麽人吐露自己的心跡,哪怕是比較親近的朋友如任旭東,他也很少和他聊到自己的一些困惑,對于生活的不解。
傅夢闌是他最小的姑姑,他六歲的時候,傅夢闌只有二十多歲,當時正值陳教授和傅教授工作的上升期,沒時間帶孩子,傅寒聲被留在家裏,小小年紀就要獨自面對長久的寂寞,有一段時間,他學會了和牆壁交流。
彼時傅夢闌剛上大學,她一有空就會跑到傅寒聲的家裏,自己玩的同時不忘帶上小侄子,兩人幹了很多有意思的事,那幾年,是傅寒聲的童年最像童年的時候。
通常,每當傅夢闌帶他接觸一個新的娛樂項目,他總是故作老成的不屑一顧,不過,很快,他就被公園裏刺激的過山車,有趣的摩天輪和電影院裏靜谧的集體環境感染了。
後來,他一直保持着和傅夢闌的聯系,目睹她從戀愛到嫁人生子的整個經歷,目睹她由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一個溫柔但憔悴的母親。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她的丈夫,林安。
傅寒聲也會遇到棘手的事,眼下這樁事就是如此,傅夢闌是他的親人,他不願看她在泥沼中糾纏,但是婚姻畢竟是個人私事,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沒有辦法完全幹預兩人的婚姻關系。
他是困惑的。昨天,他在最後交給傅夢闌的那個信封裏,是這麽多年以來,他給林安的轉賬記錄。
林安好賭,好幾次由債務導致的經濟危機,都是找傅寒聲幫忙填補的,盡管在借款的時候,二人簽訂了協議,但是林安并未遵守過。
傅寒聲不計較金錢,他在意的是傅夢闌竟然一直沒有離開這麽一個品性低劣的人。
他本以為傅夢闌會在看到那份賬單以後,終于了悟林安的人品,做出離婚的決定,卻沒想到,今早,一筆數額不小的款項進入了他的私人賬戶......
中午的時候,他驅車來到了海邊,他現在經常被公事纏身,好久沒來這裏,曾經在讀書的時候,他經常會來,只因看到廣闊的海岸線,他的心胸會變得充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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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海風吹過,他的衣襟被吹起,涼意穿透皮膚,确實像手機屏幕對面的人所言,這裏太冷了。
手機再次震動,他拿起一看,收到了對方發來的最新一條消息:哥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傅寒聲神色複雜。
一直以來,他都好像是某種可以吸納一切雜質,并将其進化的有機存在,因此,他從未設想過,有一天,會有人充滿擔憂的詢問他:“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有些不習慣,長期以來,他是被別人依賴的存在,他對自己情緒的展露總是充滿了謹慎。
一閃一閃亮晶晶:哥哥?
對方的催促如同此刻響徹在耳邊的浪濤聲,逼人的緊。傅寒聲不得不回複他了,他發了一個句號。
這樣是有點敷衍,他想。思索間,語音電話的提示音響起,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打來的。
傅寒聲點了接通。
立時,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哥哥。”
剛才只是漂浮在手機屏幕上的兩個字,忽然化作聲音接觸到了他的耳鼓。這為他帶來一種陌生的奇異感覺。
他“嗯”了一聲。
“哥哥,要我陪陪你嗎?”還是那道聲音,試探裏含着請求,傅寒聲從中聽出了一縷柔軟。
他的目光移向了前方被風卷起的陣陣浪花,因為太久沒說話,他的聲音有些啞澀,“你能聽到嗎?”
葉南星問他:“聽到什麽?”
“風聲,還有海浪的聲音。”
電話那頭,葉南星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唔,好像可以聽到。”末了,他又帶着俏皮的語氣補充了一句,“挺助眠的。”
傅寒聲的眼中劃過一抹笑意,很淺很淡。他依然沒有說話。
葉南星知道對方心情不好,也知道他不是一個愛訴苦的性格,就在手機的另一頭默默陪他感受了一會兒海浪聲。
時值中午,葉南星有睡午覺的習慣,又加上電話裏的海浪聲的确助眠,他漸漸有了倦意。
圖書館前是一個很開闊的廣場,秋日的陽光灑滿了這裏,葉南星有幸分得一縷,倦懶的倚在一座雕塑的旁邊。
“哥哥,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哦。”葉南星的聲音有點軟綿,這和他此時困倦的精神有關系。
廣場上有考研的學生在背書,恰好背到了蘇轼的一首詩,被葉南星聽到了,他照搬過來,“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背詩,渣男顯示出了一定程度的疑惑,問了句“什麽?”
葉南星懶懶的笑了兩聲,道:“勸你樂觀呀哥哥,人生的轉換很自然的,哪怕是......”葉南星想到了自己的穿書經歷,不禁有感而發,“哪怕是死也可以轉為生。”
手機那頭,傅寒聲聽着耳邊不住的安慰,漸漸忘記了眼前的海浪聲。
少年的聲音清脆可愛,倦懶溫柔,傅寒聲突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眼前浮現出那張他曾經在手機小小屏幕中見過的臉頰,此刻,那張臉頰正在對着他微笑,紅潤的嘴唇也不停張合。
他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打破自己的這種幻想。
“哥哥,你有沒有聽我講話啊。”大約是良久得不到他的回應,少年的語聲有點着急。
“在聽。”他道。
“哥哥,乖乖回家吧,中午了,你應該休息一會兒。”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道了聲“好。”
葉南星挂了電話,他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是否有效,畢竟,他連對方為什麽會心情不好都不知道,看起來,打破渣男的心扉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
但是,今天,他好像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渣男,比平時脆弱一點,這讓他很新奇。
下午的時候,葉南星要去林家做兼職了。
這一次,他坐了公交過去,由于公交站距離南塢水岸比較遠,他走了很長一段路,才來到林家,依舊是羅姨出來接他。
葉南星隐約覺得羅姨的心情不太好,等抵達林家的院落,他看見了站在院子中央的傅夢闌和林燕燕,林燕燕的肩膀上背着一個書包,臉上的每一道線條都在告訴別人她正在不高興,渾身氣壓很低。
“葉老師。”傅夢闌主動喊了他一聲。
葉南星快走兩步來到傅夢闌的身邊,傅夢闌向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然後拍了拍身邊女兒的肩膀,對葉南星道:“今天下午,你帶着燕燕去外面轉轉吧,我讓司機帶你們去。”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務,葉南星充滿了不解,他發問道:“傅太太,我應該帶着燕燕去哪裏?”
傅夢闌低頭看了女兒一眼,應該是在征求她的意見,然而,林燕燕滿臉的不高興,一言不發的站在那裏。
傅夢闌只好說道:“帶她去美術館吧,燕燕最喜歡畫畫了。”
葉南星想到林燕燕小書房裏随處可見的畫作,點了點頭。
告別了傅夢闌,葉南星和林燕燕坐進了林家的私家車裏,開車的是一位非常沉默的中年男人,一路上沒說幾句話,林燕燕也不講話,車內氣氛一度凝固。
美術館的旁邊是一個巨大的湖泊,上面修了許多棧橋,葉南星低頭詢問林燕燕,“要不要去湖邊坐一會兒?”
林燕燕看了他一眼,恹恹道:“媽媽說要去看展。”
葉南星耐心道:“但是你現在心情不好,不如在湖邊放空一下自己。”
林燕燕猶豫了一會兒,點頭同意。
兩人來到了湖中心的一個小亭子裏,林燕燕靠在一個廊柱上,拿出随身攜帶的小水彩盒畫畫,葉南星瞧她這幅樣子,也不做打擾,自己在一邊看風景。
過了一會兒,林燕燕把一幅畫擺在了他的面前,葉南星一看,正是眼前的湖景。
盡管他是繪畫方面的外行,但也能看出這幅畫在色調上極具個人特色的一面。
葉南星不禁感嘆:“你也太厲害了吧!”
林燕燕輕輕“嗯”了一聲。
葉南星見她如此,替她把散落在一邊的水彩盒蓋上蓋子,放好,問道:“心情有好一些嗎?”
林燕燕其實好很多了,但是總體來說,她的情緒還是低落的。
見她不願意表達,葉南星鼓勵道:“今天是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嗎?要不要和我說說。”他遞給林燕燕一個放心的笑容,“我最能幫別人保守秘密。”
“也沒有什麽秘密。”林燕燕的目光留駐在眼前綠色的湖水上,終于願意開口傾訴,“我希望媽媽離婚,但是她說為了讓我有個完整的家,她不願意。”
“原來是這樣。”葉南星了悟道,緊接着追問:“你為什麽想讓她離婚?”
林燕燕撇嘴,“因為爸爸不配做媽媽的丈夫。”
聽上去有些複雜,葉南星想,還是嘗試着理解,“唔,你的意思是,你爸爸做了對你家裏不好的事,你不願意原諒他,但是你媽媽卻要原諒他,是這樣嗎?”
林燕燕點頭,“爸爸是個......”她有些說不出口了,她想說的是賭徒二字,但是,在她受到的教育裏,變成賭徒的人都是無可救藥的,連帶着作為賭徒的孩子,她也覺得很沒面子。
葉南星絕不逼迫她說出不願意說的話,他不住點着頭,“我大概可以理解。”他道。
林燕燕又點頭,有些期待的望向他,葉南星從她的眼中讀出了這種感情色彩,他知道小姑娘寄希望于他說出一些能為她指明方向的話語,可是,葉南星也沒有太厲害的人生大道理要講。
他撓了撓頭,不确定的開口道:“你剛剛說希望媽媽離婚,但是說到底,離婚與否,是你媽媽需要去決定的,因為婚姻是兩個人的事。”
“我作為他們的女兒也無法幹預嗎?”林燕燕急切的問。
“差不多是這樣吧。”聽葉南星的語氣,他似乎也有些不确定,“你只能等你媽媽慢慢意識到這段關系的問題,然後做出改變,你能做的,就是和她表明态度,并提出自己的意見。”
依然是急切的語氣,林燕燕道:“我已經和她說過了,我不在乎家庭完整不完整,我只在乎她過得幸不幸福。”
這話讓葉南星聽來深受感動,他看着面前這個急着和自己分析問題并解決問題的小女孩,明白她雖小小年紀,但是已經十分早熟了。
“你做的很好。”他道,“剩下的,只有等待了,你要相信你媽媽。”
林燕燕看着葉南星,葉南星的一番話,似乎幫到了她,又似乎沒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完葉老師的話以後,她的心裏好像不再那麽着急了。
葉南星想到了他今天安慰渣男的話,便道:“順其自然一點,沒什麽坎誇不過去的。”
林燕燕點了一下頭。
葉南星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好像突然靈光一現的動漫人物,“那我們現在做點其他事轉移注意力吧!”
林燕燕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些,同意了。
兩人随後進了美術館。
晚上,葉南星把林燕燕送到了林家,在他離開南塢水岸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賓利和他擦身而過。
傅寒聲的腦海中還停留着剛才窗外的少年形象,盡管對方只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了短短三秒,但他莫名感到一絲奇怪的熟悉感。
不過,因為他馬上要處理重要的事情,便也沒有過多思考那抹身影。
賓利停在了林家的車庫,傅寒聲下了車,緊跟着他腳步一起下來的,是一個帶着金絲邊眼睛,手裏提着公文包的男人。
兩人乘坐電梯一路上到林家門前,羅姨給他開了門,他闊步邁進林家,看到了坐在沙發兩端的林安和傅夢闌。
林安身形偏瘦,又加上這幾年一直在賭海中浮沉,身上的精氣神早都被榨幹了,遠處看,他簡直像個小老頭,完全不複年輕時俊朗的模樣。
見傅寒聲進來,林安想說點什麽,不過,傅寒聲并沒有給他機會。
傅寒聲和傅夢闌對視了一眼,見傅夢闌臉上愁容未消,沒有想象中決絕的神情,他問了一句:“想清楚了嗎?”
傅夢闌別過頭,沒有說話。
林安按捺不住了,又開始上演苦肉計:“夢夢,你真的要抛棄我了嗎?”
他的話令傅寒聲忍不住皺眉。
傅寒聲看了眼身邊一起跟來的律師,半小時前,傅夢闌給他發了消息,說是決定離婚了,否則燕燕就不認她這個母親了。
傅寒聲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帶着律師來到了這裏。
“小聲,你幫我弄這些事吧。”傅夢闌終于開口,卻對林安的話避而不答。
聽到她這麽說,林安直接跪到了地上,撲通一聲,在氣氛凝重的客廳裏,這聲音格外響亮。
傅寒聲不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了,直到這是他的慣用伎倆,因此便冷眼旁觀,倒是傅夢闌,眼中多少有些不落忍。
“白律師。”傅寒聲冷硬的聲音穿過客廳,直抵衆人的耳膜,“辦手續吧。”
林安看了眼站在他面前高大的男人,知道離婚的事已無法挽回,他不想離婚,但是前不久,他又欠了一筆債款,還需要傅寒聲幫忙償還,而傅寒聲也告訴過他,這一次,他幫他的代價就是讓他和傅夢闌離婚。
一股無力的情緒充斥着他的心口,賭桌上的屢次失敗已經證明了他的無能,而眼前的事再一次強化了這一事實。
律師拿着拟好的合同走了過來,強迫他盡快簽字,他拿起筆,剛寫下自己的姓,忽然像是被觸到了逆鱗一般,将筆一扔,用最惡毒的口氣,口不擇言道:“傅寒聲,你總是這麽關心我家裏的事,不會是自己藏着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吧?”
傅寒聲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林安的聲音輕飄飄的,“你從小就喜歡黏着我老婆,我記得,我兩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你就在她身邊吧?”
“所以——”如同惡魔低語,林安道:“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啊?”
傅寒聲的面容開始彌漫寒意。
這時,只聽“啪”的一聲,是傅夢闌将巴掌落在了他的臉上,此時此刻,傅夢闌終于看透了這個與她共枕二十多年的男人的嘴臉。
“林安,你太惡心了,我對你失望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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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白律師的高效率,傅夢闌的離婚手續很快就辦好了,晚上,傅寒聲來到了林燕燕的書房,林燕燕告訴了他自己想改姓的事。
“舅舅,我喜歡傅這個字。”
傅寒聲摸摸他的腦袋,說了聲“好。”
林燕燕又道:“舅舅,你不用擔心我,爸爸媽媽離婚,最開心的人是我。”
她還有一點數學題要寫,“安慰”完傅寒聲,她就開始做題了。
傅寒聲坐在她的身邊,随手拿起她放在手邊的小本子,那上面都是林燕燕的繪畫作品。
翻到最新一頁,上面是一個少年的側影,鼻梁很高,嘴唇紅潤,腦袋上的頭發微微有些卷,最為突出的是他的眼睛,十分黑亮,好像琥珀。
“這是誰?”傅寒聲沉聲問。
“哦,這是我的家教老師。”林燕燕看了一眼道。
家教老師?
傅寒聲眼睛微眯,他從這幅圖畫上看到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我這個老師可好了。”耳邊傳來林燕燕不住的稱贊聲,“他好耐心的,一直在鼓勵我學數學,今天......還安慰了我,他很會安慰人。”
傅寒聲想到了中午時候,那道教他順境和逆境是會自然轉化的聲音。